言梳去不了送子觀音廟了,但是能看見許願樹也挺好,方才上山時的些許鬱悶已經全然無蹤,她高興地率先跑去。


    許願樹下站著個比她大些的女子,臉圓圓的,身形圓圓的,眼睛也是圓圓的,她手上正拿著一條紅綢,紅綢的另一邊拴著一個果子。


    言梳見她將果子握在手心,雙手又貼著心口位置,閉上眼嘴裏念著些話,而後將手裏的紅綢朝樹上拋去,因為有果子的原因,紅綢掛在樹上沒掉下來,繞著樹幹幾圈,上麵的字露了出來。


    言梳聽覺與視覺都超出常人,她方才聽到了女子說希望她表哥今年能從山城做生意回來娶她,紅綢上寫著兩個人的名字,下附一首含蓄情詩。


    那女子要走,言梳叫住了她:“這位姐姐,你方才是在做什麽呀?”


    女子看向言梳,道:“古燈寺的許願樹很靈的,我自然是在求願。”


    “什麽都可以求嗎?”言梳問:“那為何寫名字呀?”


    女子笑說:“我是求姻緣,求與我心中喜歡的人永不分開,故而才將我倆的名字寫上,你若求旁的,寫自己名字就好。”


    言梳雙眸微亮,眨了眨眼後道:“想要與喜歡的人永不分開,隻要將兩個人的名字寫上去就可以了?”


    女子見她什麽也不懂,便道:“這世上的緣分,哪兒有絕對的道理,但來寺廟所求,隻說心誠則靈。等到山間的鳥兒吃去許願帶上的果子,紅綢隨風飄入山林之間,上麵的願望也就能被滿山神佛所見,總有一個佛祖菩薩能保佑你心想事成的。”


    言梳訥訥地點了點頭,似懂非懂,那女子也不再多說,提起放了香油蠟燭的籃子離開。


    言梳抬頭看了一眼許願樹,抿嘴數過一排眾人許的願望,定了想法後便朝亭子走去。


    小沙彌見到有人來,笑著相迎,言梳問了一條紅綢多少錢,隨後從荷包裏掏出了一錠銀子,對小沙彌道:“給我兩條。”


    小沙彌一愣,還是頭一次見有人來許願樹求願,貪心要了兩條許願紅綢的。


    但他也不能不給,便隻提了一句:“專一有得,求多必失。”


    言梳卻抿嘴,拿了兩條紅綢走到桌前坐下要寫字,低語了一句:“不多不多,我這輩子隻求這兩個。”


    她要寫願望,還讓小沙彌轉過去,自己提著筆,寫完左邊寫右邊,越看越高興。


    言梳捧著兩個紅綢跑到了許願樹下,兩顆果子被她握在手心,她也學方才的女子那般閉上眼,心中反複想著紅綢上的願望,默念了一句:“諸天神佛,佑我願成。”


    而後她將手中的兩條紅綢用力朝樹上一拋,兩顆果子纏在了一起,居然落在了同一根樹枝上。言梳看那樹枝也不高,不知道果子能不能被鳥兒吃到,若鳥兒吃不到,那她的紅綢就不能飄入山林,被神佛所見了。


    言梳想跳起來把紅綢取下重新扔一次,隻是她身量不高,取不到。


    一旁的人道:“小姑娘,掛上去便不能再摘下了,否則願望可不靈咯。”


    言梳聞言,這才作罷,低低地哦了聲。


    “在做什麽?”宋闕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言梳被嚇了一跳,回頭看見對方時抿嘴笑了笑。


    宋闕心中一動,有些意外。


    方才上山時,他不知如何與言梳解釋他們倆的關係實在不適合去送子觀音廟,顯然小書仙覺得自己晚上夢不到觀音,有些不高興了。上山的一路都噘著嘴,沒回頭看他一眼,甚至先一步朝前跑,早他一刻鍾到達大雄寶殿前。


    方才也不知是碰到什麽好事,居然由陰轉晴,還對他笑了起來。


    宋闕臉上也掛著笑,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頂,目光掃去滿樹紅綢問:“來看許願樹?”


    “嗯!”言梳道:“唐九說這樹有八百年,我瞧著像是有一千八百年了,滿樹都是靈氣。”


    “它的確是有一千多年了。”宋闕點頭。


    言梳似是想到了什麽,麵上表情又有些不高興了:“都一千多年了,它還在這裏是棵樹,那我想要成仙,得花多少年呀……”


    “不一樣的,它如今還不能凝聚靈氣,甚至不可化成人形便已經垂垂老矣,你尚年幼,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好好學如何修煉成仙,況且……”宋闕頓了頓,後麵的話沒說出來。


    “況且什麽?”言梳問。


    宋闕道:“況且有我在,你若不懂盡可問我,誰讓我是你師父,總該教你許多。”


    言梳心情好轉,嗯了一聲。


    另一側有人舉起足人高的檀香跪拜佛祖金象,言梳瞧見嘩了一聲,連忙朝那邊跑去湊熱鬧。


    宋闕見她有些冒失,不禁失聲一笑。


    再回頭,視線落在許願樹上,一陣風過,將兩根纏繞在一起的紅綢吹入了宋闕的視線當中。


    一條上書:我想成仙。落筆:言梳。


    宋闕笑容更深,心想真是言梳能做出來的事,他身量高,可以摸到言梳扔出的紅綢,見她的願望與旁人的纏繞在一起,於是伸手理了理,結果又見另一條願望居然還是她的。


    宋闕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此時的風將一切揚得很慢,宋闕的發絲輕飄飄地掃過眼下,他的手指撫過紅綢上的字,隨後放下。


    眼眸半垂,宋闕轉身離開了許願樹旁。


    山崖邊的風好似大了些,諸多紅綢隨風擺出了嘩嘩聲,言梳的第二條願望,每一個字她都寫得很認真。


    千尺遊絲,惹住朝雲——言梳,宋闕。


    詩是言梳不懂,故而抄的那名女子寫下的,以為如此便可使留有名字的兩人永不分開。


    隻是紅綢翻轉,情詩猶在,兩個並排的名字卻隻剩下了言梳一人。


    第12章 噩夢   他是仰人鼻息的太監,嗬,太監!……


    言梳不拜佛,除了在許願樹上掛上了兩條許願紅綢之外,便隻是在菩提山間轉了轉。寶殿內的佛像威嚴高大,言梳不敢湊近,隻站在門前朝裏看了幾眼,心裏想著還好沒去送子觀音廟見觀音,否則半夜夢到,說不定能把她嚇一跳。


    天色將暗,言梳與宋闕一同下山,剛入城天就下起了小雨,好不容易晴了幾日又開始涼了起來,冷風嗖嗖地仿佛能鑽入人的骨縫之中。


    言梳回到客棧時發絲上落了一層霧一般的雨水珠,半濕地貼在了臉上。


    她回屋換了件衣裳,捧著書照常往宋闕的房內跑,宋闕的房門沒開,她抬手敲了敲,裏頭傳來聲音:“太晚了,早點休息。”


    言梳看了一眼還未完全黑下來的天,抿嘴道:“可還沒吃晚飯呢。”


    “你若有想吃的,讓小二端進你房裏,屋外冷,記得點炭。”宋闕沒有開門。


    言梳垂眸瞥了一眼手上的書,噘嘴哦了聲,她沒立刻離開,隻定定地在宋闕門前站了一會兒,呼吸了幾個來回後又問:“師父不吃飯嗎?”


    “不必了。”


    沉默片刻,言梳道好,便與小二說要吃燒肘子配菜粥,然後噠噠跑進自己的房內點上炭火,脫了鞋子裹住軟被,盤腿坐在塌上就著燭火看書。


    屋外的雨驟然下大,啪嗒啪嗒地敲在了窗簷上,寒風如刀般無孔不入,沾膚即痛。


    驟雨持續入夜,小屋內僅有一盞燭燈,昏黃的微光將屋內陰暗處擺放的刑具一一呈現,冰冷的鐵器上發著寒光,夜風卷著雨水從窗戶刮入,激起人一陣戰栗,但真正叫嚴瑾成害怕的不是風雨,也不是刑具,而是此刻坐在他眼前的人。


    木椅上的人身穿深青色長衣,肩上披著黑色大氅,身形纖瘦,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


    他一早便在這兒了,在那些人割開嚴瑾成的手腕放血之前,他就坐在這兒。彼時嚴瑾成隻想一心求死,眼見自己已經被放了兩碗血,應當熬不過今夜,卻沒想到那人取來了人參,強迫灌入嚴瑾成的口中,吊住他一條命。


    男人在嚴瑾成受折磨時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不……嚴瑾成聽到別人對他的稱呼,眼前之人算不得男人,而是宮裏的太監。


    屋內的刑具都是臨時搬來的,這個房間原先堆放的都是藥草,濃濃的藥味兒至今猶存。


    貴妃喜好煉丹,說是能保住容顏,宮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與她同樣設立一個專門的煉丹房,更沒人敢囤積藥材,所以嚴瑾成知道,他這是被關到了貴妃的宮中,隻是他不知自己與貴妃身邊的人有什麽仇怨。


    “嚴瑾成。”那人終於開口了。


    嚴瑾成虛弱地看向他,對方又道:“你終於落在我手裏了,為了這一天,我也算是費盡心機。”


    “我何時得罪過公公了?”嚴瑾成問。


    那人站起來,端著燭火慢慢走到嚴瑾成跟前,火光照亮了他的臉,他湊嚴瑾成尤其近,近到甚至可以看清彼此眼中的自己。


    嚴瑾成的眼中隻有疑惑,似乎是真的想不起他來了,那人才一聲苦笑道:“真是諷刺,你輕易的一個舉動改變了我一生,使我受盡折磨,屈辱度日,苟活於世,可到頭來,你甚至都沒記得我。”


    “我是長青鎮徐有為,今年初中了秀才。”他放下燭火,腰背筆挺地看向嚴瑾成蒼白的臉道:“那日我爹娘在田間與人爭執,我趕路時未抬頭看見,隻因無意間撞上了你,賠禮道歉後沒完,卻被你當成了小偷強行帶出鎮子。我與你解釋你不聽,騎馬拖行我幾十裏路,讓我在京都街道上丟盡顏麵,又被關入牢中備受折辱。”


    嚴瑾成的瞳孔越來越大,他似乎想起了眼前這個人是誰,卻不是記得這個人的樣貌與姓名,隻是曉得他曾幹過拖行一個小偷入京之事。


    “我也是個秀才,來日說不定能入朝為官與你為同僚,可你們官官相護當真可惡!南府衙門在我身上試煉刑具,我去北府伸冤被他們拉入府衙,沒問沒審,竟又是遭到了一頓毒打!”徐有為說起此事,咬牙切齒。


    他回想起在北府衙門的折磨,隻覺得周身發寒,疼痛猶在。


    當時北府衙門的人與他說的話他記得很清楚,衙門裏的師爺是刑部陳軒的表弟,而刑部陳軒與嚴瑾成又是好友,便因為這層關係,衙門將此事壓了下來,對外隻說嚴家給了他十兩銀子賠償,放他歸家,實則卻是將他關入牢中,逼他寫下汙蔑嚴瑾成的罪狀書。


    徐有為因不願屈服,提筆的雙手被生生折斷,就在北府衙門的屈打成招之下,二十大板將他下處打廢,叫他徹底無望。


    北府衙門的人見他已算不上男人,又怕他再找嚴瑾成麻煩,便使了關係把他賣入了淨事房中做了太監。


    徐有為好不容易逃出,隻是回到長青鎮後他才知道,在他被嚴瑾成拖走的那日,爹娘在田間與人為了田地分割爭執不下後被人用鐵鍬打死,那人也是長青鎮中的一霸,因他多日未歸,此事居然不了了之,投訴無門。


    徐有為這一生前二十年算不上多順風順水,但至少吃喝不愁,家中雙親恩愛,對他愛護有加,原以為考上了秀才前程似錦,卻沒想到斷送在嚴瑾成的一個誤會之下。


    他無處可去,心中怨恨與不甘難消,所以又回到了淨事房,遭了一頓毒打之後被發配冷宮洗刷馬桶,若非機緣巧合之下讓他與貴妃碰了麵,他也未必能在貴妃身邊做事。


    時至今日,徐有為的右腿還在隱隱作痛,那裏曾破開皮肉,露出森森白骨,如今一切都好了,可他做不回男人,救不回雙親,考不了科舉,也回不到過去。


    從此以後,他不是徐有為,他是仰人鼻息的太監,嗬,太監!


    “這都……拜你所賜。”徐有為從一旁刑具中挑出了一條蛇紋鞭,走到嚴瑾成跟前用力地抽打在他身上,嚴瑾成痛苦的聲音與屋外呼嘯的風雨聲融為一體,離了這個小院,根本無人知曉裏麵正在發生什麽。


    徐有為每朝嚴瑾成身上抽上一鞭,便能想起自己在北府衙門前擊鼓的聲音,登聞鼓鼓聲震震敲進他的耳裏,他以為自己能洗刷冤屈。


    京都裏,皇帝眼前一個小小衙門都有人敢如此徇私枉法,敢濫用私刑,更別說是朝堂之上,那一個個大小官員的身後藏了多少汙垢之事。


    這世道,不值得他去申辯,也不值得他為官。


    這不,如今就連皇帝都開始煉丹求長生不老之術,這世上,哪兒有什麽長生不老。包庇虛偽與無知自私一樣,都是惡臭腐爛的肉,狗也不吃。


    一道雷電轟隆而下,照在嚴瑾成的身上,他衣衫褪去,鐵鉤生生挖進了他背後的皮肉,勾住了背骨,一片血肉模糊。


    嚴瑾成額頭青筋暴起,冷冬裏出了一身的汗,與血水相容,痛苦哀嚎出聲。


    啊——!!!


    唐九猛然驚醒,坐起時手腳冰涼,房內的窗戶不知何時被風吹開,雨水打在床沿上,方才那一道將他驚醒的聲音,是夜風把床頭的花瓶吹到地上摔碎。


    他抬手擦了擦額頭,竟然擦出一手的冷汗,夢裏場景叫他臉頰發麻,他夢見嚴瑾成被人生生折磨致死。


    不應該的,當今皇帝雖然昏庸,聽信了天機台的讒言要人替他受難好讓他練仙丹長生不老,可嚴瑾成入宮赴死也不可能會受那麽多折磨,身上竟無一塊好肉。


    唐九的噩夢破天荒地持續了三天,已至大雪,他早間在家中喝粥時見他爹慢吞吞地走來,看向他麵色凝重,低聲道了句:“嚴家人定了白事的日子了。”


    唐九愣了片刻,即便知道嚴瑾成入宮是活不成的,可聽到這個消息,還是有些失色,久久回不過神來。


    唐家與嚴家關係還算不錯,即便唐老爺見此時正值多事之秋,不願與嚴家多來往,但嚴家的白事帖子都發到他手上了,他也不能不去。


    對外,嚴家隻說嚴瑾成是病死的,嚴瑾成發喪那日,唐九帶了一卷字畫過去打算燒在他的墳前,那字畫是他高價買回,當初嚴瑾成說喜歡想要,他舍不得給,如今到時舍得燒了。


    相較於嚴家發喪,陳家的喪事便一切從簡,唐九在嚴家這邊忙完了,還特地從陳家門前走過一遭。


    陳家除了陳軒之外,在京都便沒其他有能之人,簡陋的院落裏,主事的是陳軒那個在北府衙門裏當差的表弟。


    一屋子人低聲哭喊,唐九聽見了其中一人說了句:“屍骨送還,居然皮開肉綻,兄長!你盡心為了朝廷,聖上又給了你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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