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燙,不曉得臉有多紅。怪不得他得意成那樣。


    就該在第一時間把他掃地出門的!


    入夜,蒲鬱在後門走廊燒飯,鍋爐前狹窄的窗台擺不下碗碟了,她習慣性朗聲道:“念生!”


    念生蹬蹬跑來,後麵還著個細的。再後麵是抱著念真的吳祖清。


    “你一直抱著她作甚?她會走路的。”蒲鬱不肯承認吃味。


    “媽咪,阿伯教我下棋呢!”念生端起一大碗叉燒,快步進屋。


    吳祖清叮囑道:“你慢點!”


    蒲鬱道:“你個大的不做事,使喚細蚊仔。”


    “是。”吳祖清讓念明牽住念真,挽起袖子將窗台上一缽番茄濃湯、一碗素茄瓜煲端走了。


    最後蒲鬱將臘味煲仔飯與念真的肉末粥傳上飯桌,瞧見無人動筷,奇怪道:“愣著作甚?”


    “阿伯講要等媽咪上桌。”念生道。


    念生被尚不懂養育的蒲鬱寵過了頭,野慣了,何時這般乖巧過。蒲鬱不禁想,是否真的需要父親這個角色。


    “這不是來了。”蒲鬱入座,把念真抱到高腳椅上。


    吳祖清往左右各看一眼,“食飯前要講什麽?”


    “多謝媽咪,媽咪辛苦了。”念生與念明參差不齊道。


    念真還不太能講長句,也念叨著“媽咪辛苦”。


    蒲鬱心弦一動。她克製著,端起念真的粥碗,“好啦,快點食!”


    “我來罷,你先食飯。”吳祖清道。


    “你不會。”


    “那你教我。”


    “你……!”當著仔仔們的麵,蒲鬱不好發作,斂藏惱意道,“食你的飯。”


    吳祖清隻得動筷,但始終留心該怎樣喂小孩吃飯。


    隻有念生不需要照顧,獨自吃得急而快。吳祖清看出來了,這頓晚餐比他們平時的豐盛太多。他心下幽幽地,食之無味。


    吃過飯,蒲鬱下“最後通牒”,讓吳祖清離開了。


    念生和蒲鬱一起洗碗,小心翼翼問:“阿伯還會來嗎?”


    “他好厲害,什麽都懂。”


    “我看你是念著他的禮物罷?”


    “才不是!媽咪,細佬也覺得阿伯很好。”


    “你乖乖聽話,媽咪就再請阿伯來玩。”


    “好耶!”


    收拾完一屋子的物什,蒲鬱拿上煙與打火機去後廊吸煙。


    垂眸,瞧見皎潔月光下的身影。吳祖清站在天井底下,仿佛等了很久很久。


    “小鬱!”他湧起少年人的意氣。


    蒲鬱生怕驚動左鄰右舍,勾身道:“喊什麽喊,快回去了。”


    “我會放下一切,你從前期盼的,現在想過的,尋常男女一樣由風花雪月到柴米油鹽,給我一個機會實現。”


    他眼中有星辰,亦有她。


    “小鬱,我們由頭來過好不好?”


    第83章 chapter 3


    蒲鬱沒有應答,轉身消失在吳祖清視野中。


    她必須承認,心微弱地空了一拍。


    但她不是那個不經事的少女了,這不能代表什麽。


    她沉默的回絕沒有讓他受挫般,他隔三差五地來,一會兒給仔仔們帶禮物,一會兒做新衣。


    他墜落凡塵。


    “尖沙咀老字號法餐,我預定了明晚的位置。”吳祖清妥當地說,“請你食飯。”


    蒲鬱道:“恐怕我走不開。”


    “我問過了,蓓蒂明晚得閑,可以照顧仔仔們。當然,尊重你的意見。”


    “哦,那麽去罷。”


    吳祖清太驚喜,以至露出過度的笑容,“到時我來接你。”


    蒲鬱奇怪地睇了他一眼,“不麻煩嚜,告訴我具體位置,我自己去便是。”


    入夜,蒲鬱對鏡描妝,塗上暗紅的唇膏。紅底藍玫瑰紋絹綢旗袍裹身,搭上寶藍色披肩出門了。


    吹過海上的風,來到尖沙咀繁華鬧市。她從手袋裏拿出小鏡子,對鏡點唇,又將指腹沾的顏色往臉頰抹一點,這才往法餐廳走去。


    穿漿果紫製服的門童打開門,係領結的侍應生領蒲鬱走向二樓。紅呢毯鋪陳,高懸的水晶燈與精致的玻璃壁燈,座上的男女愜意地品酒,他們握酒杯的手上的戒指,一切融於細閃。


    蒲鬱產生一種錯覺,像是第一次見識禮查飯店的舞會。她成了貧寒的少女,來赴一位貴公子的約。


    帶著這般的無所適從與不願承認的期待,她看見了她的貴公子。


    四周無人的位置,背後窗玻璃描繪著蒼藍夜空下的維港,吳祖清一身鼠灰色細條紋西服,墨藍領帶打溫莎結,入了畫似的。


    他起身為她拉開椅子,在她偏身落座時,耳語道:“你很美。”


    蒲鬱抿笑,待他坐回對麵去,她佯裝冷清清道:“我不客氣了?”


    “當然。”吳祖清含笑說著,打了個響指喚侍應生送來菜單。


    蒲鬱倒沒有不客氣,頭盤選經典的鹽焗蝸牛,接下來至收尾甜品一並選最便宜的。


    吳祖清並不打斷她,或者提醒她錢是帶足了的。那很尷尬。他隻在最後問:“喝什麽?”


    “我隨意。”


    他們大多選的魚類,因而他要了一瓶白葡萄酒。


    等待的間隙,蒲鬱仔細環顧周圍環境,“隻幾年而已,像是沒來過這種地方。”


    “幾年很漫長。”吳祖清道。他把多餘的話留在了心裏。


    不一會兒,頭盤傳上桌,六隻蝸牛盛放在凹盤中。蒲鬱熟稔地拿專用工具夾起蝸牛,另一邊用小叉取出其中的肉。當品嚐到蝸牛肉並咀嚼時,她感覺自己也從什麽硬殼裏掙脫了出來。


    這兩年,這樣的片刻對她來說太奢侈了,就是在門店窗玻璃前走過也不要多看一眼。她完全成了一個母親,就隻是母親。


    裁縫鋪不好做大,也沒有資本進購昂貴麵料、裝飾去做大。賺得的錢大多貼在仔仔身上,她麵孔沒迅速衰老已是老天恩賜。


    甚至過去在上海,她也未曾這般閑適。疑心餐食中有毒,或者隨時有人衝過來,她時刻警惕環境,準備摸槍。


    他也一樣。當下他們佐酒而食,談論一些無關緊要的趣聞,彌漫的香氣幻化成透明的手,輕緩地捏他們的額角、肩膀,他們徹底放鬆。細膩的鱈魚溫暖了胃,白葡萄酒衝淡香草汁的味道。


    “難得解放,”蒲鬱玩笑道,“差點忘了方才還在做家務。做不完的家務。”


    吳祖清心下一滯,以呷酒掩飾,而後問:“怎麽想起來收養仔仔?”


    其實是想到自己有孩子沒盡到母親責任,也算提前熟悉。但蒲鬱卻道:“一個人不容易過。”


    吳祖清靜默地看著她,隻是看著她。然而他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眸,代他說,現在有我了。


    大約八點鍾的時候,他們走出餐廳,沿彌敦道漫步。


    街上熙熙攘攘,路人中不乏戀侶。一對跨國情人沐浴在澄黃街燈中,旁若無人地接吻。


    他們都看見了。吳祖清把手往蒲鬱那邊挪,試探般地想牽她的手。剛碰及手背,她躲開了。


    以為是躲開,下一瞬她卻挽上了他的手臂。


    吳祖清微怔,抬起另一隻手覆蓋在她手上。


    “真好。”


    “年輕人嘛。”


    可她說的並非那對跨國情人,而是垂眸瞧見的他沒戴任何物什的手指。


    隨即,她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還在意他戴沒戴婚戒作甚?她不要做那個小鬱的。


    興許愜意過了頭,吳祖清對她豐富的內心活動全無察覺,揀有的沒的話惹她笑。


    不知不覺走了很遠的路,上坡甬道淨是舞廳、酒吧。他們很有興致,也很有默契地對視一眼,跟隨人群湧入爵士樂俱樂部。


    小圓舞台上,美式口音的青年站在麥克風前,說一段底下的人便笑一陣。


    吳祖清護著蒲鬱停在可以看清舞台的角落。她問:“他在說什麽,為什麽不是唱歌?”


    吳祖清暫時沒回答。聽了片刻,其實蒲鬱也明白了,青年一會兒講蘇聯一會兒講老美爸爸,是政治笑話。


    “美國式相聲?”她詫異道。


    “stand-upedy。”他低頭道,“也可以這麽理解,美國式諷刺表演。”


    這時,蒲鬱聽見青年連珠妙語,蹙眉道:“恐怕不止諷刺,作為中國人我感覺被冒犯了。”


    他撫過她的臉,湊在她耳邊道:“這隻是一種營造喜劇的手段。小鬱,太較真會沒有幽默感的。”


    二哥說的話是否令人不悅已不重要了。她耳廓癢癢的,不自在地挪開一寸。台上仍講著政治笑話,台下哄然大笑,但入耳的隻有她的心跳聲。


    此夜過後,蒲鬱沒說什麽,但似乎默許了給他機會由頭來過。


    他們如尋常曖昧男女,走進昏暗影院,在歌女的爵士煙嗓與威士忌的泥煤味中私語。霓虹映照維港,船隻搭載他們的澎湃心潮往返。


    春去秋來,入冬了。陽光揮散霧靄,吳祖清說天氣好,去爬山。他們走走停停,爬上太平山頂時,星星伴月當空。


    山麓往下延展開,他們將全港繁華夜景盡收眼底。


    她說原來維港這麽美,真好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海上無花也憐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也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也稚並收藏海上無花也憐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