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三章 陣痛


    城外,俘虜營。


    馬圈改成的俘虜營已然清理過了,卻仍是臭氣熏天,兩三萬旗人俘虜關押在一起,吃喝拉撒都在一處,想來也幹淨不到哪裏去。水仙緊跟著那位營官,強忍著胃中翻騰,在一群群席地而坐的旗人中間穿行,心中跳的越來越快。


    她低著頭走路,在俘虜群中穿行,走了一陣終於見到些帳篷了。


    營官停下來,輕聲道:“正白旗固山貝子穆爾軲的家眷麽,你進去尋一尋吧。”


    水仙不敢抬頭慌忙走進帳中,便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水仙,水仙,是你麽!”


    水仙終於敢抬頭了,看著披頭散發的一個旗人女子,慌忙道:“福晉,你怎的弄成這副模樣?”


    那旗人女子仍穿著華貴的衣衫,卻極為狼狽,披頭散發的額頭還撞破了,身上衣衫也汙穢不堪,讓水仙吃了一驚,這還是那位雍容雅致的大福晉麽。主仆相見,那旗人女子抱著水仙嚎啕大哭,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帳外,傳來軍官的輕輕咳嗽聲。


    水仙慌忙將食盒放下,取出幾份糕點吃食,大福晉便搶了過去,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再沒有半分主子的雍容儀態。水仙看的心中發酸,慌忙將水袋遞了過去,卻看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主子怔怔的發起呆來。


    吞了幾塊糕點,福晉卻又抱著水仙,嚎起來了:“水仙,你救救我!”


    “水仙,你開開恩,救我出去,我當牛作馬伺候你!”


    水仙被她嚎的心慌意亂,被尖銳的指甲抓了兩道,竟不忍推開她,正不知所措時那軍官走進來,將大福晉手指掰開推往一邊,水仙慌忙逃到帳外。往周圍一打量心裏又是一涼,眼皮微微一抬便吃了一驚,這不得有幾萬旗人關在這裏,這些旗人下場又會如何,一個弱女子便兩股顫栗起來。


    那營官仍十分和氣,柔聲道:“見著了,家去吧。”


    水仙見他態度和氣,便福了一福,輕聲道:“軍爺,便不能法外開恩麽,我家福晉是好人。”


    營官看著她清秀俏臉,無奈道:“放了,你養著她麽。”


    水仙竟被問住了,一時語塞,這倒是個現實的難題,那位福晉平日裏錦衣玉食,進出有幾十個丫鬟奴才伺候著,單她一人必然是養不起的。被這位軍官問住了,水仙漸漸泄氣了,有些沮喪。


    營官看她神情沮喪便有些不忍,仍柔聲道:“明日你若仍要送吃食來,交給孫必正便可,孫隊官你認得,你不必親自進來。”


    水仙福了一福,便感激道:“軍爺萬福,您是活菩薩。”


    那營官隻是微微一笑,便帶著她離開這處汙穢不堪,關押著數萬旗人的俘虜營。


    翌日,水仙心中糾結難平,終還是做了精致糕點,提了實盒往俘虜營送飯。遠遠看到那隊官孫必正,心中正忐忑時,那隊官竟手按戰倒大步走過來,嚇的水仙臉色蒼白時,那年紀輕輕,長相英武的隊官竟推金山,倒玉柱,單膝跪地給她行了一禮。


    水仙正嚇了一跳,那隊官便悶聲道:“台灣鎮軍左翼第三衛,隊官孫必正,給小娘子賠禮了!”


    水仙嚇了一跳掩著嘴,不知當如何是好,如何應對。


    “孫必正,給小娘子賠禮!”


    那隊官又悶悶的嚷了一嗓子,左近響起竊笑聲,城門處明軍士兵早忍不住偷笑,眼色紛紛使了過來。


    水仙也窘的嫩臉漲紅,訥訥道:“那個,那個軍爺你快起來吧,地上涼。”


    孫必正如釋重負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吼著道:“都皮癢了麽,哪個在笑!”


    左近明軍紛紛收起笑意,一本正經將腰杆挺的筆直,水仙心中慢慢篤定了,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好奇打量著那年紀輕輕的孫隊官,年紀頂多二十出頭,白麵無須,不象一位軍爺倒更似個秀才,長相,還有些英武不凡。俏臉一紅,水仙輕輕將食盒遞過去,福了一福便輕手輕腳的走了。


    一來二去,水仙竟和東城駐軍成了熟人,明軍士兵漸漸習慣了她的存在。


    十餘日後,下了一場秋雨,天氣轉涼。


    這一日水仙早早起來,做了糕點,看著銅鏡中一個秀麗,窈窕的女子身影,羞澀一笑便推門而出。


    院中,早起的女子正在洗衣,做飯,輕聲細語的打招呼,沒人偷懶賴床,常年奴仆生活養成的習慣如此。水仙仍是輕手輕腳出了二門,沿著熟習街道往東城門走,街上軍兵少了許多,日漸繁華起來,軍兵少了行人便漸漸多了,每日都有米行,飯莊,雜貨鋪子開張,遼陽城正在恢複著生機,活力,卻仍是死氣沉沉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


    半刻鍾後,東城門。


    一個苗條靚麗的身影出現,城門處明明紛紛露出笑意,看著孫隊官急吼吼的走過去,互相使個曖昧的眼色。


    孫必正急吼吼走近,低吼著埋怨:“大冷的天也不知加件衣裳,那娘們兒也不知積了幾輩子德,生生遇上你怎麽個丫鬟!”


    水仙抿著嘴,柔柔應了:“我穿著夾襖呢,哪裏會冷。”


    孫必正伸手接過食盒,擺擺手:“家去吧,冷。”


    水仙俏臉竟然一紅,低頭微不可聞道:“有一疊千層糕,一盒蜜棧是你的,你偷著拿,別讓人瞧見了。”


    孫必正做出頗為不耐的樣子擺擺手,轉身挺起肚子邁著四方步,走到無人處卻又輕輕歎了口氣,將食盒放下。


    左近,一個相熟的士卒疑惑道:“隊頭,那正白旗女人不是病死了麽,你怎的沒跟水仙說麽?


    孫必正眼睛一瞪罵了過去:“呱噪!”


    兩日後,水仙還是求得那位營官開了恩,將大福晉的屍身從亂葬崗領出來,埋在一處山青水秀處。


    一座新墳,一捧新土,墳前擺著一個食盒,食盒裏盛滿了精致點心。


    水仙盈盈跪下拜了三拜,一側孫必正領著幾個部下,咧了咧嘴,對這死心眼的秀麗女子,早已熟悉了她的性子。起身,水仙覺得一身輕鬆,竟如大熱的天洗了個熱水澡,一身的輕鬆爽利,回過身來嫣然一笑,如鮮花盛開將孫必正看的呆了。


    開原,帥府。


    新收複的遼陽,沈陽,遼東各地,官府正在重建,社會秩序正在恢複,日漸變的繁華起來。街道一天天熱鬧起來,城市漸漸繁榮起來,人心,社會秩序的重建卻非一日之功,幾十年也未必行,兩座大城二十餘萬漢民,早習慣了被異族奴役,習慣了被人打罵嗬斥。


    懦弱,木訥,細微謹慎,是這二十餘萬新生漢民頭上的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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