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間完全不給方應看麵子,徑直問道:“你是諸葛正我的朋友?!”顧絳還是第一次因為別人被遷怒,頗有些新奇地點頭:“是,我的朋友不多,諸葛小花算是一個。”元十三限沉聲冷道:“那你今日葬身於此,要記得,都因為你是他的朋友。”顧絳聞言頷首:“可以,先生的這番話我會轉告他。”說完,不管元十三限,轉向眾人身後,道:“米公公,你也到了,何必沉默不語呢?”暗處,一人緩緩走出,他做內監打扮,麵色蟹青,眉如白雪,嘴角下撇,神態威嚴,正是趙佶的貼身侍從,米有橋。或者說是,米蒼穹。米公公長歎:“七少爺,多年未見,你今日這一出,實在是讓我難做。”一聲“七少爺”,勾起往日思緒紛紛,顧絳一時間竟也有些恍惚,自從關七在汴京成立迷天盟,已經許多年未曾有人這樣叫他了。眾人隻知道米有橋在神宗朝時被人擄賣進宮,那時他還年少,神宗皇帝見他容貌極好,竟就將他留在宮裏做了太監侍從,後來他跟在趙佶身邊,趙佶覺得他為人處事十分周全,做事總有辦法,就賜名“有橋”。少有人知,他曾出宮到江南學武,拜師淮陰張侯張天艾,和溫小白、三枯大師是同門師兄妹,關七遊曆江湖時,曾在淮陰斬經堂見過他,因為他的身份,張侯隻收他做半個徒弟,不為外人所知。那時還未眉發蒼白的米蒼穹總是微微躬著身,跟在張侯身後,也是這樣恭敬地稱關木旦為“七少爺”。十七八歲的關木旦也的確是個世家少爺,意氣風發,誌氣昂揚。關七與溫小白在一起後,出於同門情誼,米蒼穹也曾見過他們,聊過幾次。如今故人已老,嬌娥遠去。顧絳悠悠道:“落花時節又逢君,隻是不知江南是否風景正好了。”米有橋回道:“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江南的風景總是很好的,七少爺既然還念著舊景,何不乘著春風親眼去看一看呢?”顧絳看著已經升到中天的明月,道:“隻怕這春風吹得綠江南水,明月卻照不亮歸程了。”米有橋近乎哀歎道:“是,以你的身份,今日實不該入京,還揭露身份,我雖不願與你為敵,但這汴京城中太多人不願教你離開了。”老人在感歎這場即將發生的廝殺,他並不想惹事,這一趟無論勝敗,他都落不到好,敗在關七手下,官家那裏無法交差,勝了關七,雲州那邊又勢必和他不死不休。顧絳卻大笑起來,他隨手拋下酒杯,揚聲道:“好!金國的都城我已去過,他們沒能留下我,全部留在了金都城內。”“今夜各位也想要留下關某,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你們殺不了我,便隻能為我所殺!”米有橋實在是不明白關木旦今日的作為,於是他問:“這到底是為什麽?”白衣人跨出了堂門,清宵月色冷冽,照得他發色越黑,麵色越白,幾乎要與月光融為一體,他沒有看麵前的任何人,隻抬頭望著夜空,與那夜空中的明月。院中眾人都是江湖好手,更有元十三限、米有橋這樣的絕代宗師,誰都不能輕視他們。天底下隻有此人才能如此目中無人,蒼生萬物都已不在他眼中,江山功名,萬代基業,兒女牽掛,愛侶嘉賓,都是衣上輕塵。一步踏出,山海搖撼,獨步江湖三十年,真正的天下無敵。他在月下輕聲歎道:“我用二十年來證明,天命由天也由人,如今我隻想知道,我命是在天,還是在我。”【作者有話說】下一章又要撓頭了,我爭取一口氣寫完,這口氣斷了容易噎著我自己【】第84章 迷天 34此時,雲州也已入夜。守衛在州府的士兵提著精神,一刻也不敢放鬆,因為他做的是一件極有意義的事,至少在他自己看來極有意義。能夠看護著雲州府和府中人的安全,當然是這世上最有價值的事了。這些年正是因為府中的那位,雲州才能在戰火中保持安寧,每次敵人攻城,那位都能帶領他們退敵,他也聽說過金人破城後的暴行,為了自己的父母妻兒,他也無數次在心中祈禱,向神佛祝願,願雲州王早得天下,金人能夠退去,世道能夠安寧。士兵望著遠處的清寧夜色,仿佛能看到已經入睡的妻子,她懷裏抱著兒子,孩子年紀小總喜歡踢被子,妻子總要抱著孩子入睡才安心。還有他的老父老母,兩位老人的身體不比年輕時了,一有雨雪就渾身酸痛,等他有時間,就去看望兩位老人。現在,他還要站在這裏,守著雲州千家萬戶能夠安然入眠。忽然,夜空中有鳥飛過,直撲入府,他驚訝地看了一眼那隻鷹隼,不知這鷹是不是迷失了方向,府裏人怕是要抓住它,到別處放飛吧。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信鷹落在了書房的窗前,不等它推開窗鑽進去,就有人掀開了窗戶,一雙帶著薄繭的手順了順它的羽翼:“你怎麽來了?是師父有什麽交代嗎?”穿束整齊的男子還未入睡,書房的燈下,他的書桌上擺滿了書冊簡報,牆上懸掛著雲州地圖,圖紙的邊角都已經起毛。信鷹很熟悉麵前人的氣息,沒有反抗地輕輕從喉嚨裏發出咕嚕聲,抬起自己的爪子,方便對方解下包裹好的盒子。盛崖餘取了鷹食給它,犒勞這位長途跋涉的信使,然後拆開包裹,卻見裏麵是關木旦的印信,心中一突的盛崖餘連忙去取竹筒裏的信件。燈火映照著他的麵色,透著蒼白。月色下,關木旦的容貌既清且俊,眼神卻滄桑空無,這一刻,他仿佛已經超脫出凡相,不同的人看向他的時候,都會看出不同的神采來。米蒼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春色中踏著江南煙雨走來的少年,張揚輕狂,顧盼自雄。元十三限看見了他幾乎融入月色的氣勢,連月影都變得膨脹流動起來,一念動而改意象,武道修行至此,已是高山仰止。方應看的功力不似兩位深厚,他生平最好容色,此刻也隻見關木旦有一種令人目眩的魅力。唯有黑光上人詹別野困惑地看著關木旦,他是武林中人,更是修行中人,能夠糊弄趙佶,他在佛道上的鑽研是很深的,他之所以會修佛,就是因為佛家講生死輪回,人的本質是不死的,他太怕死了。可他越是修行,越是發現人力不能改變生死,甚至不能阻止老化,他看著自己一點點老去,用盡了辦法也無法挽回流逝的歲月。關木旦為什麽沒有老?他練的什麽功法,為什麽不但不老,還越來越年輕,越來越好看了?似乎感知到他的想法,月中人轉眼看向了他,隻一眼,詹別野頓時神情大變,仿佛看到了什麽恐怖至極的東西,保養極好的麵容扭曲,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但馬上他就止住了腳步,反向撲上去!黑光上人雙手環抱,一股對流錯亂的勁力在他雙手間醞釀,化為一片氣場,在這氣場內可以摧毀敵人的所有防禦和攻勢,如無邊苦海,如無底深淵,如無邊無底的黑洞!這正是黑光上人的絕招“黑洞”!是他對死境的領悟和恐懼!他一出手,就是殺招,在關七麵前,在他所見的景象之前,已經不容他有半點保留了。關七說的是真的,今天他們要是殺不了他,就要死在他手上!月下的白衣人動了,他抬起手對著撲上來的黑光上人發出一指,月光仿佛從他這一指中擴散出去,變成一股寂寞的寒意,落在詹別野合抱的黑洞中,正點中氣場的中心!詹別野甚至沒能反應過來,因為這一指已經不是武功的,而是一種奇異的力量,它從關七的體內發出,從月色中引動,是一種蘊含於天地自然中的力量,每個人生來就被它包圍著,是這樣寬和親切,沒有人能夠對它產生敵意,因為它太過宏大,也不會針對被它包圍的任何生命。現在這股力量被人引動,輕而易舉就破解開了他的絕招。詹別野麵色一陣發白,一陣發黑,他淒聲厲喝道:“大周天破小周天!你這是”這一指的勁力消解開黑洞的氣場後力道還未盡,直向詹別野身前要穴而去,他不得不抽身連退,可他的身形快不過氣,隻能尖嘯一聲,雙掌回收向內壓縮,一片黑光在他指尖爆裂而出。黑光上人絕沒有想到,會有一天,他和人交手,一照麵就用出了“黑光大、法”,隻為了脫險保命。關木旦蒼蒼茫茫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許興趣來,於是他揮灑出第二道勁氣,落入那片黑光中,白光墜入混黑,入生意化入死境,生死輪回相替,是破招,也是催動這意境走出絕地,更上一層樓!詹別野的臉微微抽搐,即便是麵臨殺招時,他都未曾有這樣空茫的感覺,身為一個武道高手,黑光就是他的根基,他以此為傲,甚至自號“黑光上人”,他總覺得自己會堪破死關,從極致的恐懼中找到逃離死亡的辦法。可關七隻是隨手所至,就撼動了他畢生道基所在。黑光上人終於忍無可忍地傾瀉出自己所有的恐懼和憤怒,他沒有接受這條“仙人指路”指出的大道,而是整個人都化為一陣黑氣,悍然撲入死境中去!於是黑氣吞噬了所有,糾結的氣勁消失在黑氣中,如死總會吞噬所有生機。關七頗有些欣喜地讚了一聲:“好。”多麽古怪,別人否定他所指的道路,他卻歡喜起來,因為這份欣喜,他向前邁出一步,右手五指曲起內收,似風卷一般呼嘯的黑氣就定住了,像昆蟲被樹脂包裹,將一切都凝固在瞬間。關七伸出了他如女子般骨骼纖秀的手,探入那股黑氣中,款款地握住了對方的手。他神情中的欣喜變成了寂寞,那是乍見靈光後的遼闊,繁華散盡後的孤獨,是所求未得的悵然。黑光上人從黑氣中被拉扯著跌出,嘶聲道:“先天破體無形劍氣,你竟真練成了,你練成了這門武功,竟還活著?!”“是啊,我還活著。”關七歎了一聲,翻掌就要震碎黑光上人最後的護體真氣,忽然一道清光和血光齊齊向他襲來!米蒼穹和元十三限畢竟是絕頂高手,他們有自己的驕傲,不願和人同時出手圍攻偷襲,方應看卻是想要讓黑光上人先試試關七的武功。沒料到,僅僅一個接手,黑光上人就已經陷入了絕境,再不出手,詹別野就要喪命在關七手下,於是方應看抽出了手中的血河劍,雷媚也同時出劍,兩道森然的劍氣如霹靂雷電,劃破夜色。同時響起的還有一聲“噸,波如蘭者利!”炫麗的色彩伴隨著奇香妙音鋪散開來。是驚濤書生吳其榮的活色生香掌,吳其榮最愛美人,他被雷媚招攬,正是愛慕雷媚的美麗風情,出手時也以“聲色”為意,動搖心存色相的人。關七卻懶懶地抬眼看向這胖書生,張口道:“南無阿彌陀佛。”口稱佛號,回報功德,心存三十二相,八十種好,是以無色無相。佛聲浩蕩回震,驅散令人心悸的溢彩,最是堂皇清正,吳其榮被這一聲震得心血沸騰,落後一步,方應看和雷媚的劍氣已經擊中目標,卻落了空。明明關七就站在那裏,可他又不在那裏,隨著一聲佛號,他已遁入空明中,不在此岸,不在彼岸。而後他的手掌便落在了黑光上人的天靈蓋上,將他徹底震散為一片黑煙。關七道:“一個。”金風細雨樓的人趕到甜水巷時,戚少商正在飲酒。館中的樂妓抱著琵琶淒淒惻惻地彈唱著思念情郎的曲子,穿著輕紗舞衣的女子烏鬢如雲,膚若凝脂,吐氣如蘭,窈窕的身姿搖曳,風情萬種,令人見之意動,情思不絕。一身白衣寥落的戚少商卻倚著窗望著簾外朦朧月色,聽著曲子,心中愁思無限。他曾也是風流之人,在女色上毫無顧忌,沉溺溫柔鄉,以至於惹惱了戀人,剛毅如息紅淚不能容忍愛侶招花惹草,憤而離去建立起碎雲淵毀諾城,發誓再見到這負心之人,一定要他的性命。可在戚少商潦倒落魄,朝不保夕地在江湖逃命時,那些曾經的紅顏知己沒有一個顧念舊情,反而是息紅淚為了他傾盡全力抗衡追兵,因為息紅淚相信他的為人,覺得他在大義上無所虧欠,哪怕不再是她的情郎,也是她曾愛慕的英雄。這一路艱難坎坷,終於塵埃落定,戚少商心中發誓,從此隻有息紅淚一人,再也不會辜負她的情義,浪子回頭時,息紅淚卻不再回頭了,她選擇了苦守自己的赫連春水。息紅淚是戚少商生平所見最美的人,她比水柔,比花嬌,像一場易碎的美夢,氣質那樣明媚縹緲,如黃昏雨後的彩虹不可捉摸,若說美人如畫,那她一定是一卷品賞不盡的天工妙筆。但今日,即便她不美,戚少商也會愛她,她待他的情義,生死與共的經曆,早就超過了色相。可佳人如今何在呢?她如同一場自在飛花的清夢,隨著明月去天邊了,留下他摔回這凡塵一隅,卻尋不回往日的歡愉。想到這裏,戚少商幾乎心痛起來,可他又不敢心痛,他該為息紅淚能有一個好歸宿而高興的,赫連春水確實比他好,隻要她喜歡,郝連春水就比他好得千倍萬倍。金風細雨樓的副樓主又飲了一杯,報信的人就在此時走進來,一番陳述後,九現神龍放下酒杯,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