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夢枕道:“這倒也不見得,方大俠夫婦既然護送你入京,你要離開時,他們也會保護你的,有方大俠在,天下沒有幾個人能留下你,大可放心。”溫純瞥了他一眼,道:“你這是套我的話來了?想問我,方伯伯會不會和我一起走?”蘇夢枕道:“哪有一聽就知道的套話,我隻是在問你,看你願不願意告訴我罷了。”溫純笑道:“可這事也不在我,你得問方伯伯和桑姨,才知道他們的打算。”蘇夢枕了然點頭:“看來是不會了。”溫純似笑似嗔地看著他不說話了,反倒是王小石問道:“這怎麽說?”蘇夢枕又咳了兩聲,緩緩道:“你自幼心思縝密,如果你想要兩位護送你一程,那便是想要減少麻煩,此時就說清最好,傳達出去,省得路上有人動手,耽誤你的時間,但你不說,那就是不想他們送你了,沿途另有安排。”王小石覺得這一問一答之間頗為有趣,便又開心起來了,他本就不是會長久愁困的人,笑道:“原來如此,還是大哥想得明白。”另一邊白愁飛道:“大哥和她自幼相識,自然比旁人了解溫小姐許多。”王小石摸了摸鼻子,蘇夢枕低頭喝茶,溫純聞言柔聲道:“是這樣,這江湖上許多人知道溫純是誰,卻不知道我是誰,而知道我是誰的,知不知道溫純,又有什麽必要呢?難道你們和我結交,不是因為我這個人,而是因為我的身份?”白愁飛道:“若是溫純不重要,又何必隱姓埋姓呢?”溫純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人在江湖,總有許多不得已時。至少現在你知道我是溫純了,可我未必真的知道你是誰,不是嗎?”以白愁飛的身手,居然完全沒有出身、師承,連武功都看不出痕跡,誰會相信他真的是毫無來曆的?難道他還是第二個關七不成?可關木旦也是有來曆的,他出身書香世家,白愁飛又來自何處呢?白愁飛神情依舊傲岸,他回道:“我就是我,不必旁人知我。”溫純掩唇含笑,微微垂眸,讓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緒,似是說笑一般:“行走在這樓下道上,人群熙攘,誰也不必知道擦肩而過的是誰,可坐在這樓上,就不一樣了。”“樓上樓下,天壤之別,金風細雨樓的二當家,必然是萬眾矚目的。”“此時若還說,旁人不必知你,那就是一句傻話了。”眼看白愁飛的神色變幻,王小石連忙插話進來,打圓場道:“無論我們的身份怎樣變化,純姊還是咱們的朋友不是麽?”溫純點頭應道:“那是自然。”王小石暗中撓頭,明明白愁飛是愛慕田純的,純姊這樣聰明的人,不會看不出來,可是她一直對白愁飛的態度泛泛,如今更是暗藏鋒芒,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麽,難道是因為二哥對溫柔不好嗎?蘇夢枕終於放下了茶杯,開口道:“我相信,日久自然見人心。”溫純是個滴水不漏的人,在蘇夢枕麵前言語流露鋒芒,無非是暗中提醒他,白愁飛來曆不明,如今局勢緊張,要小心,蘇夢枕顯然聽懂了,隻是對他而言,隻要對方不做出背叛的行徑,他就不會懷疑身邊的人。他知道這江湖上爾虞我詐,再親近的人都有背叛的可能,但他年少時看過權力幫的舊事,李沉舟正是因為懷疑柳五,不信妻子,才導致權力幫的權力核心崩散,所以他絕不會先一步懷疑自己的兄弟。溫純有些無奈,但又覺得這就是蘇夢枕,他如果會因為旁人三言兩語就心生疑慮,那他就不是宋國黑、道的龍頭了,在這風雨淒迷、人心撲朔的江湖中,信任是一種彌足珍貴的存在,在蘇夢枕的身上,這又是一種不可動搖的力量。哪怕古董和花無錯剛剛背叛了他,但外界的因素依舊不會改變他的為人。蘇夢枕這麽想,就這麽說,也會這麽做。溫純歎了口氣:“你呀。”她知道多說無益,幹脆放下這個話題,說起迷天盟和金風細雨樓需要交接幹淨的往來,主要在一些生意上,包括要殺的人。迷天盟出了一份名單,蘇夢枕看過後,從中挑出幾個人來,溫純明白了,這是金風細雨樓安插的眼線,動手時最好留這些人一口氣在,畢竟毫發無傷也太過特殊,難以交代,傷得太重,萬一傷勢積重難返丟了性命,太過浪費金風細雨樓花的功夫。要怎麽下手,下多重的手,是個考驗人的活計。金風細雨樓這邊也出了一份名單,是他們準備在迷天盟這次撤離中解決掉的人,溫純看了之後點點頭,沒有異議,畢竟迷天盟要用的人都會撤走,剩下的都無所謂。兩人又商議了幾個行動的地點和時間,蘇夢枕打算把這些交給白愁飛和王小石去做,他們倆一進入金風細雨樓就身居高位,總要作出些成績來,才好服眾。“這裏麵,多數是六分半堂的人,還有一些是京城各個的勢力的人手,甚至還有兩個刑部的探子,”蘇夢枕知道他們的來曆,但也可以不知道,所以,“把他們都當做六分半堂的人來處理就是了。”楊無邪笑道:“是,他們本就是六分半堂的人。”溫純道:“當做迷天盟的人也可以。”楊無邪頓了一下,才道:“是,他們本也是迷天盟的人。”既然要斷,那就斷個幹淨,惦念舊情反而會留下破綻,蘇夢枕道:“那你留兩個人給我。”兩家決裂後,金風細雨樓甚至撬了迷天盟的牆角,這才符合江湖道上的常態,畢竟兩家往來多年,若說完全沒有這個心思的人,也是不可能的。隻有這些人離開迷天盟投向金風細雨樓,才真正存了“道不同”的區別。溫純失笑道:“哪有你這樣的?拿了我們的地方,清了場,還要向我要人?金風細雨樓人才濟濟,還缺人手嗎?”蘇夢枕直言道:“缺,無論到什麽時候,人才都是缺的,何況此時我正要用人。”溫純道:“也罷,隻要金風細雨樓能說動他們,我絕不阻攔就是了,但若是有人想跟我走呢?”蘇夢枕道:“我也絕不阻攔。”溫純笑著看向他身邊的人,楊無邪依舊微微含笑,白愁飛挑眉不語,王小石嬉笑道:“純姊,我們雖是朋友,但我們和大哥是兄弟,這世上絕沒有背叛自己兄弟的人,一朝是兄弟,一生是手足。”白愁飛道:“老三說話常沒頭沒腦,但這句話沒錯,何況蘇大哥許我們高位,會重用我們,迷天盟卻自有一套規則,這規則圍繞著關七聖,迷天盟的人也得圍繞著他。”溫純提起父親,眼神一沉:“你說錯了,不是迷天盟的規則圍繞著他,而是所有見過他的人,都會向著他,就像人會抬頭看天上的太陽,登高的人會望向最高的山峰。”白愁飛覺得她不過是為自己父親掙個麵子,想到關七是溫純的父親,他也稍稍放緩了語氣:“這隻是你覺得,可天下人有天下人的想法。”溫純側首看著他,緩緩道:“你可曾見過風雲鏢局龍放嘯,淒涼王長孫飛虹,絕滅王楚相玉,洛陽王溫晚,血河派歸無隱,淮陰張侯,以及自在門的懶殘大師、諸葛神侯、元十三限?”白愁飛嗤笑道:“這都是聞名江湖的人物,但盛名之下,未知虛實。”溫純又道:“那你見過方歌吟的金虹,韋三青的‘千一’?”白愁飛皺眉道:“你想說什麽?”溫純施施然輕言曼語,卻字字如刀:“你若都未見過巍峨群峰,怎麽就敢俯首說‘天下’?”第77章 迷天 27最終金風細雨樓的人從三合樓離開時,除了依舊平靜的蘇夢枕,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古怪。王小石小心翼翼地看著白愁飛的臉色,白愁飛生得俊美出塵,膚色白皙如玉,所以他生氣時麵色不會泛紅,隻會發白。溫純那番話說完時,王小石險些以為白愁飛要在盛怒中動手了。以他素來的高傲,被人這樣近乎指著鼻子罵“不知天高地厚”,是該怒而出手的,但他沒有。王小石鬆了一口氣的同時,越發覺得今天這局麵古怪了。尤其是當他們下樓時,發現三合樓內外的人都消失不見了,門外又下起了雨。一個同樣身著青衣的女子獨自撐著傘站在雨中,和溫純的清雅柔和不同,這是一個明豔嫵媚的麗人,她腰間佩著一把劍,劍未出鞘,王小石就能感覺到一股隱隱的劍氣。蘇夢枕忽笑起來,隻是他的笑太淺,太薄,顯得鋒利逼人:“雷小姐,許久未見。”豔若桃李的女子眉眼間風情萬種,一襲素淡的青衣也壓不住婉轉麗色,正是六分半堂如今的掌權者,雷震雷的女兒雷媚。雷媚也在笑,她笑得嬌俏,神情似乎還有幾分天真:“蘇樓主事務繁忙,不像我是個閑人,是我許久未曾見過蘇公子了。”蘇夢枕冷聲道:“既然是閑人,今日又何故在此相候?”雷媚指向三合樓的二樓,道:“我今日來,到不全是為了公子,久聞迷天盟關七聖膝下溫純小姐的美名,可惜咱們素日沒什麽交情,不好上門拜訪,既然得知小姐在此,當然得見一見。”她口中說著溫純,目光卻停留在金風細雨樓眾人的身上,蘇夢枕素來喜怒不形於色,可白愁飛和王小石在聽到“溫純”的名字時,臉色都變了變。察覺到這一點,雷媚笑得越發動人了:“蘇公子與溫小姐有總角之交,百年之盟,縱然溫小姐因身份不能履約,兩家也該和和氣氣才是,怎麽我看幾位仿佛心有塊壘?”蘇夢枕淡淡道:“雷小姐不必拐彎抹角,你我兩家的事,總有一個了結,迷天盟的意圖不在此地,關氏經營江南日久,就算金風細雨樓和迷天盟的關係不複當初,他們也依舊是六分半堂和霹靂堂的敵手,這對雷小姐而言,沒什麽區別。”“蘇公子這話就不對了。”雷媚笑吟吟道,“雷家也有許多子弟在雲州,而霹靂堂是霹靂堂,六分半堂是六分半堂,若沒有分別,我爹當年又為何要離開江南呢?”若是旁人說這話,多少有嘴上勉強的意思,但雷媚不同,她這個人極為善變,心思飄忽不定,為了權勢,她連親生父親都能背叛奪權,何況是霹靂堂雷家。蘇夢枕被帶雨的寒風嗆了一下,咳嗽了兩聲,問道:“雷小姐是這樣想的,那狄大堂主又是怎麽想的呢?他今日也做了回閑人嗎?”提到“狄大堂主”,雷媚眼波流轉道:“他也許來了,也許沒有來,誰知道呢?”白愁飛有些浮躁的心思沉下來,聽二人說起“狄大堂主”,想起白樓中的資料,有著重提起這位六分半堂的“低首神龍”,狄飛驚。顧盼白首無人知,天下唯有狄飛驚。這位被雷震雷一手提拔起來的外姓人,以其驚人的智計聞名,雷震雷上了年紀後對處理六分半堂的事多少有些力不從心,從霹靂堂來的雷家子弟越來越多,眼看因為江南之變,六分半堂要變成第二個霹靂堂,雷震雷便著力提拔起不姓雷的狄飛驚,一路讓他做到了十二堂口中大堂主的位置。甚至有傳言說,雷震雷要把六分半堂交給狄飛驚。萬萬沒想到,狄飛驚竟和雷媚聯手,奪得了六分半堂的大權,這時才教人知曉,狄飛驚昔年貧微時為雷損所救,他承雷損救命之恩,在其死後,便投向了和雷損一夥的雷媚,兩人聯手促成了如今的局麵。所以,狄飛驚一定是和殺死雷損的關七有仇的,這也是蘇夢枕提起他的緣故,雷媚若有別的念頭,她自己無所謂,狄飛驚能容忍嗎?六分半堂能有如今的規模,狄飛驚的功勞極大,他一個外姓人能坐穩六分半堂大堂主的位置,可見其手段。雷媚雖有本事,卻不能壓製狄飛驚,她畢竟不是雷損,對狄飛驚沒有恩情,他們兩人本就是盟友聯手的關係,得罪了狄大堂主,縱然是雷媚也要掂量掂量後果。二樓上,明明已經聽見樓下動靜的迷天盟眾人安靜得好像不存在。王小石往樓上瞥了一眼,不知為什麽,他突然覺得純姊對現在這一幕是有預料的,剛剛在樓上,她的言辭毫不留情,一部分是發自於心,想銼一銼白愁飛的氣焰,更多的是故意激怒白愁飛,搞僵氣氛。這麽一想,王小石心底笑了笑,覺得這京城的局勢當真有意思極了。王小石的笑意未銷,空蕩蕩的街上忽響起一陣馬蹄聲。一輛十分豪華的馬車停在了樓前,比起馬車本身,更惹人注目的是車前三個趕車人,他們身著華衣,神態莊嚴,仿佛不是在為人做車夫,而是在朝堂上做執事。車後八個人緊隨護衛,這八人的武功都不低,跟著馬車走過來,哪怕外麵在下雨,也步調從容一致,不見狼狽,這八人抱著刀,默立如俑。馬車一停,車裏傳出一聲問話:“兩位怎麽在此會話?倒是巧了,請問溫純小姐還在樓上嗎?”這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白愁飛和王小石見狀,也顧不上雷媚,頗有些好奇地看向馬車的簾幕,隻見兩人從車內掀起車簾,一個俊朗男子從馬車裏出來,他的衣著隨便,還不如他的車夫講究,但他身上自有一種尋常人難以企及的貴氣。蘇夢枕和雷媚的神情頓時都放緩下來,雷媚笑得沒有那麽紮眼了,蘇夢枕反而有些客氣地笑了笑。能讓如今汴京的兩大龍頭同時禮節相待的,當然不是尋常人。來人歎了口氣道:“我來之前,父親隻叮囑我說是溫純小姐和蘇樓主在此議事,怎麽雷小姐也在?”蘇夢枕道:“偶然相遇,敘了幾句話罷了。”雷媚道:“倒是小侯爺,這樣的天氣竟也勞動你出門麽?”“小侯爺”打量了兩人一通,笑道:“隻是敘話就好,兩位手下各有數萬人的生計,若是在這京中鬧起來,京中無論是何人,都坐不住的。”蘇夢枕笑道:“這些我們都知道,不會教小侯爺為難。”雷媚則道:“小侯爺當知道,若真這樣鬧,那不等您來問,咱們自己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