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令我既感激又意外。我未曾打算向伊什卡德求助,我絕不願他因我而瀆職,失去榮耀與重職,落得這樣的境地,這也許是我唯一回報他與養父的方式。


    但伊什卡德遠比我更加固執與重情重義。


    “他說過他永遠把你當作他的弟弟,當你有難,他絕不會袖手旁觀。”阿爾沙克說這話時,眼裏藏著掩不住的酸意。


    我隻好誠懇地說抱歉,托他感謝伊什卡德。


    阿爾沙克盯著我看了好一會,然後撇撇嘴,噗嗤笑了:“‘抱歉。’你有時候真不通曉人情,硬邦邦的。說實話我一度很討厭你。”


    “那你為什麽願意幫我?”我反問。


    “不知道,也許因為我也盼望著你離開。”他想了想,笑盈盈的回答。


    我啞口無言了一會:“有什麽我可以為你做的?”


    我一直認為世上不存在無條件的信任,除了血緣關係與生死之交,尤其是阿爾沙克這樣一個曾被我們劫持的人質。如此以德報怨,已讓我感到不可置信。我的世界很長時間以來人與人的關係與野獸獵場無異。殺,或被殺。除了軍團成員以外,結識的每一個陌生人可能都是我們的刀下亡魂。


    但阿爾沙克不一樣,他異常柔韌,像流質一樣能在任何地方生存,他好像活得沒有形狀甚至沒有稜角,卻永遠隻朝著自己嚮往的方向流淌,盡管有些曲折。


    但就連伊什卡德這種固執如磐石的人也被他侵蝕出了溝壑。


    他聳聳肩:“如果你能教我怎麽逗伊什卡德笑。”


    這是個十足的難題,我再次啞口無言。


    “開個玩笑。”他歪了歪頭,看了我很久,“如果我說我樂意,你是不是會很不安?好吧,我很欣賞你,這算是理由嗎?我始終希望我能活得像你一樣勇敢,像刀尖一樣能剖開命運的掌控。”


    我也笑了一下:“我不勇敢。至少現在,不了。”


    幾天後,一個宦官傳召我去國王那裏,我知道將要參加一場特殊的儀式。那是為我的父親舉行的招魂祭典。


    傳聞招魂是禁忌的黑暗巫術,會打開喚醒惡神安格拉,引發毀滅世界的災難。波斯古經裏聖王詹姆希德就是因為使用了招魂術,結果遭到蛇王哈紮克的刺殺而死,人間生靈塗炭。我隻知民間有些邪教徒敢隱秘的這樣做,從未有王室成員會去觸碰。一旦招魂儀式失敗,黑暗將會反噬招魂者,將其吞入冥府。


    這讓我幾乎懷疑我的叔叔是瘋了。


    經過高塔時我望向上空,尖尖的塔頂直貫入一片遮蔽月輪的陰霾裏,似一隻探出的手,要穿透它觸及遙遠的天穹。


    假使我的父親的靈魂還被禁錮在那,一定是渴望解脫的。


    隻有活著的人,還不願釋懷。那執念如同皮肉相連的斷肢,曾在時間的浸泡中被麻痹,最後被最幹淨利落的死亡一刀斬斷,成了腐爛的瘡疤。


    散發著惡臭,也撕心裂肺的疼痛著。


    疼得令人發瘋,所以想盡一切辦法也要將傷口縫合起來。


    這感覺我何曾不懂。但假如招魂術真的有效,我希望別成功。我希望我的父親能逃離他的痛苦,與我的母親在天國重逢。


    儀式在王室的禁苑裏舉行。華美的陳設被收拾一空,鋪上厚厚的一層紅色硃砂。四麵的孔雀石柱也被刷上深色塗料,黑色的紗布懸掛在柱子間隨風飄蕩,將壁燈的光芒也遮蔽。放置藏品的地方都換成了三腳香爐,裏麵燃燒著印度焚香,四周煙霧瀰漫,陰森幽暗,宛如幽冥之地。


    祭司們披著黑色的鬥篷,在門口朝拜月神,卻與拜火的姿勢截然相反,身體後拗,仿佛要折斷脊背一般。天空中劃過烏鴉的喊叫,不可名狀的寒意從腳底升起。我摸了摸袖口裏鐐銬的鑰匙,意外的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側麵的走廊裏款步進來。


    那人穿著一身祭司式樣的衣服,長長的衣袍沒過腳踝,半麵隱蔽在陰影之下,手裏擒握著一個星盤,眼尾挑起一抹詭譎的笑痕。那是一張惡夢般的臉。


    我的血液凝固,體溫降到冰點。


    這一刻我驟然明白,想要從這裏全身而退,真的不是一件易事。


    當年曾在波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沙赫爾維,回來了。招魂儀式會被國王接受,一定是受了他的唆使。


    與他擦肩而過使我冷汗涔涔。我掃了一眼四周,禁苑周圍守衛森嚴,伊什卡德也站在其中。與我四目交織的一瞬間,我窺見他眼底閃爍的不安,點了點頭。


    我拖曳著鎖鏈走進去,通過禁苑裏鵝卵石鋪就的曲徑,抵達盡頭的觀星台,一眼望見台中央橫陳一個紅衣黑髮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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