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導演年過五旬,曾經指導過很多著名影片,甚至在國際上也獲過大獎,算是第五代導演裏的中流砥柱。就算德高望重,他依舊很尊重年輕編劇葉曉君的想法,每次葉曉君提出自己的意見之後他都會緩緩點頭,琢磨一陣後再提出自己的意見,總是能一語中的。


    兩個年輕的主演也讓葉曉君刮目相看。


    女主角前幾天中暑,一直都沒好清楚,連拍了幾個鏡頭後竟突然吐了自己一身,助理這才衝上來,導演喊暫停。吐是吐了,藥吃下去也沒什麽效果,但為了不耽誤拍攝進度往後幾天的戲她一直挺著。在鏡頭前表現靈動又伶俐,一點都看不出生病的模樣,一到休息的時候就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整個人癱軟,再開始拍攝時立馬精神起來,光打在她身上那溫度就跟從頭到腳裹棉襖似的,全後背都濕了。導演讓她別硬撐,不行就休息,她搖頭說沒關係,別耽誤正事。


    男主角拍一場追車的戲上來就真被車颳倒,手臂蹭到粗糙的水泥地一道血肉模糊。簡單處理包紮後他看了一下剛才拍的那一段,效果還不錯,非常真實,但姿勢有些不雅。男主角提議再拍一次,還是以剛才的方式真摔。為他加上防護措施之後,狂奔之下奮力一摔,全劇組的人心都提起來了,生怕他真摔出個好歹。導演喊卡,他跪起來沖鏡頭做了個鬼臉。


    在宣傳的初期,大概是受主角們無聊的緋聞炒作影響,葉曉君總覺得這兩個年輕演員有些浮,長得好看,但可能驕縱,演技一般,或許不太能勝任很有難度的角色。可他們的表現超乎葉曉君的意料,他們一有時間就拉著葉曉君聊角色,大晚上也看見他們屋裏還亮著燈。


    不能因為他們長得好看,他們年紀輕輕就已經獲得成功而輕視他們。少年得誌者,必定有他們得誌的理由。


    葉曉君喜歡和強者為伍,共同進步,就算劇組條件再艱苦她也樂在其中。


    六月的天,南方小縣城暴熱,已連續三天最高溫度突破35度並且還在持續走高。劇組有幾個人病倒,導演放緩了拍攝進度。


    天上跟落火一般,空氣變成膠狀,往鼻子裏一吸都是熱的,一醒來人就昏昏沉沉,眼前的景物都開始扭曲。


    在就在這當口,陸靜笙來了。


    陸靜笙在來之前特意打了個電話給蔣小芙,問劇組需要什麽她給補什麽。


    正值正午時分,劇組人都在一個筒子樓裏休息等待拍攝。本大家都在安靜地抵抗炎熱,蔣小芙一嗓子甩出來:「土豪——求冷飲!求水果!最好能來個大冰箱——快熱死了!」


    劇組的人紛紛投來期待的目光,蔣小芙沖他們道:「老闆電話!」


    幾個年輕的小助理紛紛飛上來說要冰鎮可樂,要哈根達斯,要……


    葉曉君正坐在一邊的小木凳上將長發紮起來,聽見蔣小芙的那一嗓子了,掏出手帕正要擦去額頭上的細汗,蔣小芙忽然扭頭對著她問道:「曉君,老闆問你有沒有什麽特別需要的。」


    葉曉君一抬頭,見一群人圍著蔣小芙,全都在看她。她莫名其妙,臉上浮出一層微熱道:「沒什麽特別需要,讓陸老闆不用操心。」


    「哦。」蔣小芙對著手機道,「老闆,曉君說沒什麽想要的。」


    葉曉君拿著劇本站起來就走,將一眾人嘈雜興奮的聲音甩在身後。


    在小縣城裏大半個月,劇組所有人都有點兒灰頭土臉。一身一線大牌的陸靜笙一來,雪白又精緻的臉龐立即掀來一番涼意。老闆親探,也讓萎靡了幾天的劇組振奮了一些。


    「各位辛苦了,我給大家帶了些東西。小沈。」陸靜笙說著,助理小沈開了輛冷藏車來,後廂一打開,好幾箱的冷飲、冰淇淋和水果。被困壞的一群人一擁而上,吃吃喝喝不亦樂乎。


    陸靜笙和鄭導演聊了聊拍攝進度,又和蔣小芙聊了聊劇組有什麽困難。蔣小芙吃了一大桶的冰淇淋,這會兒體內的冷氣嗖嗖往頭頂躥,慡得不行:「沒事兒,工作嘛肯定會累,但不折騰好了怎麽能出好作品?更何況有一個這麽貼心的老闆,什麽事兒過不去啊!」


    陸靜笙微微一笑,雙臂抱在胸前,環視周圍一圈問道:「葉編劇呢?」


    「曉君啊?誒?剛才還見她在那坐著呢。可能外麵太熱到樓裏休息了吧。您找她啊我叫她去。」


    「不必了。」陸靜笙說,「我自己去找她。」


    ☆、第9章


    陸靜笙讓小沈啟開兩個椰子,插了吸管一手捧著一個,往筒子樓裏走。


    葉曉君眼睛難受,之前還是有異物感,眼球被磨著磨著也就習慣了。一直沒時間去醫院看,現在發展成視野模糊,看劇本或者手機時間一長就看不清東西,又酸又痛,買了眼藥水攜帶在身邊,隔幾分鍾滴一次,但疲勞感絲毫沒能緩解。


    外麵太熱鬧,葉曉君寧願自己待著閉眼休息一會兒。


    這筒子樓在劇組入住之前是個國企老廠的家屬樓,老廠倒閉後住戶陸陸續續都搬走了。很長一段時間裏這兒雜糙叢生,荒無人跡。大家都以為這兒已經廢棄沒人了,幾年前就有個劇組要來這兒拍戲,施工隊都進來了,發現裏麵還有兩戶人家。這兩戶人家一戶是個患精神病的獨居中年男子,另一戶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女帶著個智障小女孩。這兩戶人家一東一西住在筒子樓的兩端,平時不出門,這麽多年居然也沒發現對方。


    那劇組出了錢把他們暫時安置出去,修葺改造了老樓,拍完後接人回來繼續住。等《浮生》劇組來的時候這兩家人已經變成一家人,住在東邊最角落的破【


    屋裏,離拍攝地還是有些距離。蔣小芙想著他們幾乎深居屋內人影都見不著,應該不妨礙拍攝,也就沒去打擾。


    筒子樓很寬,有四層,這兒曾經居住過上百戶人家。經歲月洗禮牆上布滿了爬山虎。劇組將外牆重新粉刷過,玻璃也全換了,隻留了幾扇破窗戶也是為了電影特意營造的時代感。


    樓裏結構簡單,一條走廊通到底,兩邊是水泥樓梯,走廊左邊是一大排鐵桿窗戶,右邊是住戶的青漆木門。


    陸靜笙在樓裏轉了一圈終於找到葉曉君。葉曉君靠在走道裏的一張老藤椅上閉著眼,似乎睡著了。陸靜笙放慢腳步,高跟鞋敲打地麵的聲音變得極為輕緩。


    陽光落在葉曉君左邊肩頭,將她白色的polo衫照得發亮。她隨意將長發束在腦後,額頭上有些汗將幾絲頭髮粘住。


    不知她做了什麽夢,眉頭輕輕擰著,一雙總是抿得很緊的薄唇微微張啟一些,白白的門牙若隱若現。


    想起洱海邊無聲哭泣的她,陸靜笙站在她麵前並沒有將她叫醒,靜靜地看著她的臉龐。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從樓上傳來,伴隨著粗暴的責備:「叫你早點把道具自行車扛下去你都當耳旁風了?還能不能幹了?這麽熱的天,萬一因為你耽誤了拍攝進度你就等死吧!」


    唯唯諾諾的道歉聲漸行漸遠,葉曉君被這乍然而起的聲響驚得睜開眼。


    陸靜笙不過離她兩步的距離,對上葉曉君錯愕的臉也沒露出一絲慌亂,保持著這個距離將手中的椰子托起,微笑道:「找了你好久,原來在這兒睡覺。大編劇很累吧?先解解渴降個暑,別熱壞了。」


    葉曉君正了正身子,錯愕的表情轉為疑惑,很快便恢復成平時嚴肅的神情,接過一個椰子道:「謝謝陸老闆。」


    陸靜笙拖著個椰子,左右環顧了一下沒找著椅子:「嘿,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葉曉君站起來:「你坐吧。」


    「不用,客氣,你坐吧。」


    「你坐,我走了。」


    陸靜笙噎了一下:「……你回來,我有話和你說。」


    葉曉君回頭,陸靜笙喝了一口椰汁:「怎麽回事呢你,每次見到我都急著跑,這麽怕我?」


    葉曉君沒說話。


    「來,坐這。」陸靜笙把藤椅拉到她麵前,「我找你聊的是正事。我看了你寫的《行火》劇本,這部我也想拍成電影。」


    葉曉君站在藤椅邊上,兩個人一人捧一個椰子相對而立,葉曉君看著穿了高跟鞋比她高上一個頭的陸靜笙,表情有些動容:「你看了《行火》?你真的想拍?」


    陸靜笙發現葉曉君這人平時臉部基本上沒什麽表情,隻有提到劇本時才會調動起她的麵部神經:「沒錯,這麽好的劇本不拍才是損失。我從十多歲開始看各國電影和劇本,不敢說閱片無數,但挑出一個好劇本的眼光還是有的。這個劇本你是怎麽想到寫的?」


    葉曉君:「當初看到這個社會新聞我就去採訪當事人。」


    「所以這還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


    「嗯。」


    「挺好的,這也可以作為一個宣傳噱頭……哎,你說我是不是太操心了?連宣傳的事情也都給想好了。」陸靜笙猛地吸了口椰汁,「這鬼地方,還真是很熱……不就是個家暴殺人嗎?最後的結局可能要稍微改改,改成開放式結局保證能過審。」


    「可是結局……」


    「還有啊,女主角不能是四十多歲,觀眾不愛看這個年齡段的主角,把角色年紀改小點,二十多歲就行。」


    葉曉君強硬道:「女主角之所以設定為四十多歲,一是根據事實設定,二也是考慮到主角個性,必須受到長時間的壓迫才會導致最終殺人這個極端結果,如果隻是二十多歲的小姑娘……」


    陸靜笙一擺手:「這個不是重點,最重要的還是要觀眾買帳,選角色也比較好選,可以選個正當紅的來演,票房才是關鍵。」


    聽到這裏葉曉君算是明白了,陸靜笙和她之前的主管、老闆沒什麽區別。她們都是商人。


    「還有啊,行火這個名字太內涵了,一眼看上去看不懂是個什麽定位的電影,這也得改。最近還有什麽比較新鮮吸眼球的元素?比如小三?對,就小三。你想啊,這個男主角為什麽家暴女主?除了他本身性格上的缺陷外,是不是也可以因為他有小三,想和女主角離婚但是女主角不肯?而且,男主角這樣打她,她也必須要找個人來撫慰一下受傷的心靈,男二號也可以加一個,就定位暖男的角色也挺好是不是?你……」


    葉曉君無力地打斷她:「陸老闆,如果你想要一個這樣的劇本,你大可隨便找個編劇重新寫,主角要多年輕就有多年輕,要多少個小三就有多少個小三。」


    陸靜笙:「……」


    葉曉君:「再見。」


    葉曉君說走就走了,陸靜笙看著她下樓也沒打算叫她。


    太陽懸在膠片中才有的湛藍天空裏,白雲像是被打翻後隨意擦了幾下的牛奶,幾道淺淺的白色痕跡浮在天上若隱若現,似乎要被太陽蒸發了。


    圓圓的椰子還在手中,一陣陣地從被開啟的孔裏散發出清新的椰香。陸靜笙站在窗邊往下望,葉曉君從樓裏走了出來,沒回頭,走得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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