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夕爭的身形縱起,落入了夜色之中,風中傳來了冷冷的一句話:“我不會離開南朝,但原夕爭與楚因再無恩義,此生便也不用再見了……”


    楚因站於黑夜之中,他知道憑剛才那個人的能力,他絕無可能留下他。他上了馬車,依然帶著三十騎原道而返,等到了皇宮,已然是過了三更天。


    湯刺虎依令在宮等候,他見楚因穿了一身便服慢慢地踱了進來,連忙迎上去,道:“皇上。”


    楚因坐下,隻淡淡地道:“那三十騎還在老地方,帶著你的人馬去,隔著一箭地將他們處死……如果有誰跨過了這一箭地,又或者與這三十騎中的誰說過話,那你就一併送他去會那三十騎。”


    湯刺虎嚇了一跳,楚因語句中的寒氣讓他都不敢問一個為什麽。他匆匆出了門,忽然發現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這個刀口舔血的土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容易膽寒跟膽怯了。湯刺虎扶了一下自己的官帽,僅僅嘆了一口氣,便趕緊去按楚因的吩咐辦事了。


    沒有任何變故,幾百個弓箭手亂箭齊發,那三十騎死去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跟箭豬似的。完事之後,湯刺虎站在那些屍體的邊上,遍體都生出一陣寒意。


    瑞安的事情不了了之,但是追捕駙馬原夕爭卻一直都是大內的一樁緊要事務,這件事情自然也落到擅長追蹤的湯刺虎的頭上。盡管湯刺虎很想盡心盡力,可原夕爭仿佛從雲端裏消失了一般,從那晚以後無影無蹤。


    吳蘇城外的太芝湖依著東西二山,山峰入雲,青林翠竹,太芝湖名為太芝(註:27)自然是因為這滿湖的芙蕖。微風搖紫葉,青荷蓋綠水,顯得這山水雲煙都如洗過似的通透幹淨。深秋裏稀薄的陽光穿過青峰,透過荷葉落入水麵,那碧波便似由淺及深,幽暗的水紋在湖底交織著深淺不一,如同一塊上等的翡翠,逼人的綠意是從內裏幽幽地滲出,沁人心脾。


    一艘單人小舟繞過大半人高的荷葉,輕輕劃過水麵,便飄到了岸邊,舟上一個綠衫裙的女子衝著岸邊的青衫少年道:“小少爺,你可來了,綠竹想死你了。”


    原夕爭微微一笑,道:“我瞧你不是過得挺好,連舟也會劃了。”原夕爭說笑著,但人已經縱身跳到了舟上。


    綠竹竹篙輕輕一點,道:“小少爺可有所不知,這太芝湖上長滿了荷葉,一般的人入了這湖真要暈頭轉向,你讓我小心不要多與外人接觸,我自不能雇了人天天送我進出。你別看我現在熟門熟路,我在這兒可是整整迷了三個月的路呢。”


    原夕爭輕輕一笑,坐在舟頭,水聲嘩啦啦的在荷道的間隙中穿過,半人多高的荷葉幾乎完全淹沒了漁舟,怪不得站在湖邊一眼望去,隻見碧葉連天,卻不見孤舟蓑影。


    綠竹的小舟在湖心一處小島上停上,說是小島,其實麵積不大,看上去也不過五六畝地的樣子。島上有幾間茅屋,牆是新砌的泥胚,屋頂苫草也是鋪得厚厚的。屋邊開了一片菜地,綠油油地,看上去主人照顧得很好。草屋門外還養著一群雞鴨,被竹籬笆隔在菜地外麵,不停地那兒轉悠,顯得對菜地頗為眼饞。


    “綠竹……”原夕爭不禁愕然。


    綠竹笑著打開門,道:“小少爺,你放心,這屋子是我自己整的,地也是我自己開的,就到市集上買油米的時候添了點雞鴨苗子。這地方原是一個漁夫之家,他娘子嫌這裏太過僻靜,即便是太芝湖上的漁夫也鮮有走這裏荷道的,倒是方便了我們。”


    原夕爭低頭翻開她的手,見她的掌心粗糙不已,幾乎看不出是一個少女的掌心。原夕爭心裏一陣難受,道:“綠竹,我欠你良多。”


    綠竹抽回了手,不好意思地道:“小少爺,你這是說什麽話?!”


    原夕爭長出一口氣,笑道:“還有什麽沒幹完的活嗎,有沒有我幫手的地方。”


    綠竹連連搖手,一邊將原夕爭拉入屋內,道:“沒有沒有,我哪敢讓你幫手,我搭個房子可不容易,可別讓你給我弄壞了。”


    原夕爭聽了噗嗤一笑,綠竹見主子心情轉好,便轉而道:“小少爺,你怎麽一個人來呢?我們隱居在這裏,皇上他能同意嗎?”


    原夕爭沒有回答,隻是走過去拿起一青竹竿子笑道:“這屋裏還有魚竿。”


    綠竹笑道:“滿山的青竹子,魚竿子稀奇什麽?”


    原夕爭笑道:“那我釣魚去,中午喝魚湯。”


    綠竹高興地哎了一聲,原夕爭從小就是個掏蛋摸魚的好手,綠竹笑著想看來今天的魚湯是少不了了。


    她拎著簍子,陪著原夕爭到了湖邊,與以往一樣,原夕爭釣魚,她在一邊的泥地裏刨新鮮的小蟲子給原夕爭當餌,這種新鮮的蟲子最能引得魚兒上鉤。


    “綠竹,我現在已是南朝的通緝犯了……從此以後,恐怕我要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不能拋頭露麵,包括你,也要躲躲藏藏的過日子。”原夕爭突然細聲地道。


    綠竹稍稍一愣,便下意識地安慰道:“小少爺,這裏安靜得很,別人找不來……”


    原夕爭慢慢地道:“以後……你可以不用再叫我少爺了。”


    綠竹嘆氣道:“都習慣了,這裏沒人再要騙了……以前老是害怕自己說漏嘴。”


    原夕爭沉默了一會兒,才微微哽咽地道:“是啊,其實連我自己都早就忘了自己到底是誰。”


    原夕爭沒有回頭,綠竹沒有抬頭,隻是淚水一滴滴掉進泥地裏。兩人回去的路上,原夕爭跟綠竹約定為了不令別人起疑心,也為了少一些麻煩,叫綠竹跟自己以兄妹相稱。兩人風平浪靜的生活開始了,綠竹每三個月出一次門,帶回來必要的米鹽油之類的東西。原夕爭幾乎沒有出過門,隻是在家裏靜靜地讀書寫字,閑來釣幾尾魚改善一下兩人的生活。


    半年之後綠竹又一次出門回來之後,原夕爭發現她一直支支吾吾的,似有話想說,但又強忍著不說,似乎很難受的樣子。原夕爭隻笑了笑,也不追問短長。哪知原夕爭越是不問,綠竹便越是難受,終於忍不住了道:“你知不知道外麵出了一件大事。”


    原夕爭仔細地吃著一尾清蒸魚,太芝湖裏魚肥鮮美,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刺多,因此吃來要特別小心。


    綠竹見原夕爭渾然不上心,不由急道:“真是一樁大事。”


    原夕爭才抬頭,解了綠竹心頭的難受,笑道:“什麽大事,說來聽聽吧。”


    綠竹猶疑了一下,方道:“楚瑜小姐被廢了。”


    原夕爭提起的筷子頓住了,但隻是那麽一會兒,便接著吃魚,沒有任何一字的評論回復。


    綠竹對曾楚瑜沒什麽太大的好感,但原夕爭從未對任何人說過有關於曾楚瑜跟原村血案有關。因此綠竹除了知道這個原氏的小姐出了嫁便六親不認,幫著楚因欺負原夕爭,最終弄得原夕爭不得不出逃,其他的一概不知。


    “哥……”綠竹小聲地試探叫了一聲道。


    原夕爭卻放下了筷子,走到桌邊,調好油燈提筆寫字。綠竹訕訕地將碗筷收掉了,她洗碗筷的時候,心中突然生出隱隱的悔意,心裏暗恨自己不該將這個消息告知原夕爭。她不禁又想,原夕爭會不會為了曾楚瑜而離開這裏去冒險呢,這麽想著她簡直恨不得把剛才愛說是非的舌頭割掉。可是綠竹小心翼翼了一個晚上,發現原夕爭一切照常,按時早早睡了,沒有半點不妥的地方,方才大出了一口氣。


    勞累了一天的綠竹心滿意足地在自己的房間裏睡下了,可是在對屋的原夕爭卻是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一直到天濛濛亮,原夕爭方才在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睡夢裏似有一俊秀的少年朝著自己走來,他的目光總是溫暖寬容,令人安心。


    原夕爭不由自主地朝著那人跑去,剛握住他的手,他卻猛然將原夕爭的雙臂擒住,盯著原夕爭道:“我拜託你讓娘幸福,你做到了嗎?”


    原夕爭立時覺得自己無地自容,牙齒打戰,卻不敢抬眼看他。


    他又冷冷地道:“我拜託你讓楚瑜幸福,你做到了嗎?”


    原夕爭隻覺自己猛然間從一片溫暖裏掉落到了寒冷中,那人的語調裏充滿了失望,道:“你太令我失望了,我死得真沒價值!”


    他的身形越來越薄,像是逐漸淡去,原夕爭大急,拚命地用手想要拉住他,竭力大聲地喊道:“哥,哥,你別走!”


    原夕爭猛然睜開眼睛,卻發現是綠竹在搖晃著自己,道:“你怎麽了,在發惡夢麽,夢見阿大了麽,喊得那麽大聲,把被子都踢了。”


    原夕爭半支撐身體坐起,微閉了一下眼睛,綠竹小聲地道:“我覺得你對楚瑜小姐已經仁至義盡了,她的事情從今往後都跟我們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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