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老婦人生產那晚,聽見穩婆失聲驚叫,她硬撐著讓穩婆把孩子抱來給她看,一看之下頓時便嚇暈了過去。


    原家自認是大善之家,修橋鋪路,荒年施粥,頓然不肯對人言生了一個斷子絕孫的子嗣出來,因此隻對外稱一外室生了一對龍鳳胎,女孩子九歲,便隨著家中的馬隊去了九華山,在一處清靜的庵門內為家族祈福。


    老婦人因屬生了一個令家族蒙羞的子嗣,因此連個妾侍都沒被抬舉,這也是她心中之痛。


    這許多年來,老婦人都已經習慣了把謊言當事實,她隻認為自己是生了一個純孝的女兒,而不是一個天生的石男。


    老婦人隔了許久方才道:“我本也不想聽著無稽之言,但是你小的時候便是災禍不斷,隻要有你妹妹在,似乎你永遠都不太平,可納蘭終歸是我的女兒,我心中猜疑卻總是拖著。偏那一日,她穿著你的衣服,跟著你父親回宗祠祭祖,滿滿一屋子人,包括我都沒看出來她不是你。她玩完了,才笑著告訴你父,她是納蘭,不是子卿,你絕不會想像到你父親有多驚慌。”


    原夕爭抬頭微笑道:“娘,現在我倆不都無事,我跟著帝師公孫纘學習帝王心經,納蘭隨著華山神尼清修,兩人都分開了……但兩人都在,這不已經挺好。”


    老婦人露出欣慰之色,道:“當年也虧了下得狠心,把你妹妹送走,否則這日子可怎麽過……”她略略抬起了頭,道:“昨天分銀院拿來了十兩銀子,是這三個月額外分得的錢。你等會兒拿十吊錢給你顧姨,她們這回又沒分得銀子,主事的說了,這一次隻有院裏有兒子才有得分。”她一生要強,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分明帶著一種輕微的自豪,跟淡淡的優越之感。


    原夕爭哎了一聲,回屋提了錢,走到門口轉過頭見母親正低下頭在縫一件新衫,遠遠地看去仿佛是一件女衫,上好的料子,精緻的花紋。原母縫得很用心,每一個針腳都勻實細密,但是縫得很慢很慢。


    原夕爭掀起了簾子,門外是淡水踢光,他仰起頭閉了一下眼睛。


    遠處一個女孩兒提著水轉來,原夕爭的臉上露出促狹之色,悄悄地掩了過去,大叫了一聲,那女孩兒立時嚇得鬆手,水桶便落下灑了一地的水。女孩麵露慍色,一抬頭見是原夕爭,又麵露喜色,道:“小少爺,你怎麽回來了……”


    原夕爭敲了一下她的腦袋,替她提起了水桶,笑道:“綠竹,我這次回來可能要待很久。”


    綠竹開心地道:“小少爺,那你下回出門可要帶上綠竹。”


    原夕爭笑道:“好。”


    綠竹擦了擦濕手,道:“小少爺,我給你做柴禾餛飩去。”


    原夕爭眼睛一亮,笑道:“我可要肉多一點。”


    綠竹慡快地應了一聲,道:“你不知道我們又多分了十兩銀子麽?”


    原夕爭聽了,隔了一會兒才微微一笑,道:“已經知道了。”


    綠竹囁囁地還沒說什麽,原夕爭已經擺了擺手遠去了。


    原夕爭繞過了村頭那些豪宅主院,向著村尾走去。最靠村邊的便是與母親最談得來的顧姨所住的地方。顧姨與母親出身相仿,但是境遇卻差了很多,因為顧姨生的是一個女兒,因此原夕爭家是長九十尺,寬六十尺,有廳房門房,下人院,但顧姨家卻是生生小了一大半。


    原夕爭一撩開竹簾子,便見顧姨在院中坐著納鞋底,她滿麵愁容,納兩針便要嘆一口氣。顧姨年輕的時候自然也是美人,但美人遲暮,她的柔弱便不再有人來憐惜。顧姨的女兒曾楚瑜論輩份,是原夕爭原納蘭的堂妹,但卻非近親,她的父親從小過繼給人當兒子,落了難之後,又托避回原家,還依然姓曾。三人從小玩到大,也算是青梅竹馬。


    原夕爭一進去,便笑道:“顧姨,我來瞧您了。”


    顧姨一見原夕爭來了,便喜上眉稍,連聲喊道:“楚瑜,子卿來了。”


    裏頭的簾子立刻掀起,一位纖細柔美的少女便從屋裏走了出來。原夕爭帶著欣賞的目光看著眼前的少女,真是不過短短一年不見,這位堂妹出落得更加水靈了,當真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一瞧之下實能令人望而出神。(注2)


    曾楚瑜被原夕爭瞧得都有一點臉紅了,道:“子卿哥哥,你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原夕爭一笑,道:“剛回。”


    顧姨一手提著茶壺,一手端著一盤油果果,從廚房裏出來,道:“坐,進屋坐,外頭涼。”曾楚瑜淡淡地道:“娘,我想跟子卿哥出去轉轉。”


    顧姨連聲道:“去吧,去吧!”


    原夕爭遞過手中的錢,道:“顧姨,這是我娘給你的。”


    顧姨立時眼便濕潤了,道:“這原家除了你娘,隻怕是沒人想著你顧姨了。”


    原夕爭笑道:“納蘭,子卿都想著您啊。”


    顧姨點頭哽咽,道:“你們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曾楚瑜拉了一拉原夕爭的衣袖,兩人出了門,曾楚瑜才輕微地嘆息了一聲。


    原夕爭笑道:“顧姨是多愁善感了一些,你也不用太過介意。”


    曾楚瑜苦笑了一下,道:“真是,本不覺得悲苦,被她這麽日日念叨,便要覺得這日子苦不堪言。”


    原夕爭見她愁眉苦臉,便逗笑道:“你愁什麽,像你這麽個美人,說不定將來就要讓哪個皇子瞧中,當個王妃或者貴妃娘娘,不知多威風!十皇子不是在選妃麽,楚瑜當個十皇子妃那必定是綽綽有餘的。”


    原夕爭說的原本是笑話,但沒想曾楚瑜臉色一慍,竟像是生了氣,道:“難道在子卿哥哥的眼中,楚瑜便是一個攀龍附鳳之人麽?不錯,我雖然不是公主,但我也……寧予子聊,不嫁番王。”她說那最後八個字是一字一字說的,如同牙縫裏擠出來的一般。


    原夕爭滿麵尷尬,隻道:“怎麽這事連你也聽說了……”他攤了一下手,笑道:“這純粹是以訛傳訛,那公主我是認識,可跟她完全不是那個意思,多半是搞錯了人。更何況十皇子那是真真正正的南朝梁王,可不是什麽番王。”


    原夕爭這幾句之間,曾楚瑜便似恢復了往常柔順的樣子,連忙轉話題道:“子卿哥哥,我不是存心跟你發脾氣的……納蘭姐姐不在,我們三個人就隻剩了你跟我……”


    原夕爭隻嗯了一聲,曾楚瑜嘆了口氣道:“納蘭姐姐從小就長得比我漂亮,現在想必更是風華絕代。”


    原夕爭微微一笑,道:“多承誇獎。”


    曾楚瑜呶著嘴說道:“你難道沒聽清楚,我說的是納蘭姐姐。”


    “納蘭的容貌從小就跟我一模一樣,我便權當作你是在誇我了。”原夕爭嗬嗬笑道。


    曾楚瑜不由笑了出來,道:“怪不得納蘭姐姐整天罵你厚臉皮,愛扮著女人臭美。”


    原夕爭笑道:“多久的事情了,你還記得。”


    曾楚瑜幽幽地嘆了口氣,瞥了一眼原夕爭道:“要是我們永遠不長大那有多好,我真是懷念我們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說鬼故事的時候。如今納蘭姐姐皈依了佛門,你也不大來我這裏了……”


    原夕爭似乎也是心有所感,掉過了頭,望向遠處,村屋的地勢偏低,抬頭見到的都是他人屋頂飛簷,這麽看過去,雲樓鱗櫛,竟望不出多遠。


    他隻輕聲嘆了一句:“總是要長大的。”


    他們說著話,不遠處傳來綠竹的喚聲。


    原夕爭笑道:“我們家那管家婆來了,我可要回去吃飯了。”


    曾楚瑜頗有一些不舍地道:“下一次見麵,不知道又要幾時。”


    原夕爭笑道:“我丟宮罷職了,這次回來要住很久,隻怕你見多了就煩。”


    曾楚瑜眉宇間總是有一些輕愁,輕聲道:“就怕子卿哥哥見了我煩。”


    原夕爭失笑道:“怎麽會?”


    兩人說話間,綠竹已經到了,她喘著氣捂著胸道:“小少爺,你沒聽到我叫你嗎?快些回去吧!”


    她說著話,便上來拉原夕爭,曾楚瑜在一旁道:“綠竹,子卿哥哥已經成年,你往後不要再叫他小少爺了。”她轉頭笑道:“子卿哥哥,連綠竹都長成大姑娘了呢。”


    綠竹板著臉,拉著子卿的衣袖道:“小少爺長再大,在我眼裏還是小少爺。”她說罷拉起原夕爭的手便走,原夕爭隻好掉過頭衝著曾楚瑜苦笑了一下。


    綠竹拉著原夕爭,走出了老遠才道:“小少爺,你以後還是少去見楚瑜小姐吧!”


    原夕爭詫異道:“這又是為何?我以前日日去見她,你也沒說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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