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哽咽地說著:“讓我去見他……”


    小七心裏頭不忍。曾幾何時這個意氣風發的小師弟竟也弄成這副模樣,臉色白得跟鬼一樣卻不顧自己,隻想著那個人。


    小七搖頭嘆氣,最後隻得吩咐門下弟子抬來轎子,送小春上燕盪山。


    緲日峰上風勢依舊強大,被燒得麵目全非的烏衣教如今隻剩一堆枯焦殘骸,其餘什麽也不剩。


    兩岸搭起了簡便飛棧,兩人過到緲日峰後,小春望著被清出來勉強可看到地麵的大殿,便往前奔了去。


    小七緊緊跟隨在小春身後,發聲問著周圍浮華宮的弟子:“找到沒有?”


    一名弟子走向前來。“稟告副宮主,一共翻出三十一具女屍,四十二具男屍。”


    小春聽到當下腳便是一軟,而後又咬牙強站了起來。他顫聲問:“在哪?”


    那名弟子領著小春走到兩排燒得麵目全非無法辨識的屍體前,小春深吸了幾口氣,咬牙蹲下,一具一具仔細翻看。隻要察覺正在看著的那具屍體不是雲傾,他心裏便不由得燃起小小希望,雲傾不在這些人裏麵,雲傾還是活得好好的。


    認到了最後一具,沒有雲傾,甚至也沒有蘭罄,可他卻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緲日峰獨立於燕盪山之上,周圍是深穀,萬丈之下為寒潭,難道雲傾掉入寒潭中了嗎?


    還是仍被壓在這堆破瓦頹垣中痛苦不堪。


    小春有些恍惚地站起來,頭轉了轉,走到一堆焦黑的樑柱前,徒手開始往下挖。


    從崖上那麽高摔下去,肯定活不了的,所以雲傾應該會是在這裏,還被埋在底下,還等著自己救出他。


    可是餘滅的灰燼仍殘留溫度,火都熄了這麽久,竟還會燙手,雲傾他們在這大殿裏的時候究竟是多燙多熱?那麽大的火,又有誰會活得了呢……


    “g……”小七嘆了口氣,不忍再看下去。


    就當他想把這八師弟拉起來,要他別再挖了的時候,後頭遠遠地傳來一陣聲音。“這裏還有條通道沒搜到,先過來這邊!”


    浮華宮的弟子隨即往烏衣殿後方走去。


    “禁地的密室!”小春突地站起來,抹了把臉上淚痕,灰燼弄得他整張臉烏漆抹黑他也沒察覺,隻是拚了命地一勁往後麵發現通道的地方跑。


    禁地離烏衣殿有段距離,四麵皆為石壁大火燒不起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或許雲傾和蘭罄躲到了那裏麵去!


    即便如今傷重不能動氣,可小春全然不顧,施起輕功躍過每一個人,硬是擠開擋在洞口的浮華宮弟子,竄入了烏衣教的地底迷宮。


    “雲傾,雲傾你在哪裏!”小春焦急地放聲大喊。地底的風吹起來,帶著令人流汗的灼熱溫度,小春劇烈咳嗽著,撫著胸,一處一處仔細找尋。


    終於,在打開最底下那間石室時,他看見了、看見了雲傾……


    小春愣愣地站在門口,整個人完全呆滯。


    雲傾倒在角落裏,旁邊是靈仙,他的手緊緊攬著靈仙的腰帶,在最後一刻仍不放手。


    雲傾月牙色的衣衫除了幾處土灰,其餘幾乎被燒得殘破。


    原本天仙似的臉蛋左邊臉龐麵目全非,遺留大火肆虐的痕跡,扭曲發黑。


    他那雙潔白修長的手指,也全都變了樣。


    靴子燒毀了,露出焦黑的腳底。


    胸口,似乎沒有起伏了。


    小春掩著嘴,在門口拚命地望、隻敢拚命地望。


    他希望一下下就好,隻要一下下就好,無論等待多久的時間,隻要讓他能看見雲傾胸口的起伏。


    可是……沒有……等了好久……一下也沒有……


    “雲傾……”小春嗚咽出聲,渾身發軟雙膝著地。


    他的眼死命地望著那已無呼吸之人,眨也不肯眨。嘴裏的嗚咽再如何努力壓抑也止不住溢出,胸口撕裂般地難受,淚水瀰漫雙眼,劃過染灰的臉龐,滴落地麵。


    “雲傾……”


    “雲傾……”


    蜷曲在地上的靈仙突然動了動,緩緩清醒過來,發出細如孩童般的哭聲。他的腦後濕潤,蜿蜒而出一條血河,身上燒灼的傷痛著,令他痛苦而無助地哭泣著。


    小春那一刻間,隻想殺了自己。


    雲傾惦著自己的話救出靈仙,卻因此葬送了性命。


    是他害死了雲傾。


    他害死了雲傾。


    渾渾噩噩帶回雲傾屍身,小春將自己關在房裏,與雲傾一起。


    他將雲傾放在榻上,自己縮在雲傾身旁,抱緊雙膝,注視著雲傾毀去的臉龐。


    如果不是自己的任性,雲傾不會這樣。如果不是想救蘭罄和靈仙離開火場,雲傾不會送命。


    當他在密室看見雲傾時,雲傾手裏還緊抓著靈仙的腰帶,至死都不肯放手。


    是他不好、是他不好。若非認識了他,雲傾可能還逍遙世外,在京城安安穩穩地當他的端王;若非認識了他,雲傾也不會百般痛苦,說出喜歡上人很可怕的話;若非認識了他,雲傾哪會就此命喪,成為一具冰冷的屍體。


    “為他生……為他死……為他牽掛肚一輩子……”小春喃喃念著,空洞的雙眼裏隻有一抹死灰,再也看不見昔日璀璨光華。


    淚水突如其來又掉落,他咬牙,告訴自己不能如此軟弱,自己若是哭哭啼啼個不停,又哪能讓雲傾走得安心。


    可卻在凝視著雲傾盡毀的容顏時,悲愴翻湧而上,止不住嗚咽,哽咽出聲。人已死,再也喚不回。哭又有何用,然而傷心欲絕豈是心中想忍,便可無視而過。


    抱膝待在雲傾身邊不知過了多久,直至眼眶紅腫滿布血絲,淚幹了再流、流了再幹,小春才勉強自己離他去做該做的事情。


    雲傾生性好潔,不能任他這般上路。他跌跌撞撞地飛奔出去,燒了一些熱水端回房裏,有些人想幫他的忙,卻都讓他躲開了去。雲傾不喜歡讓人接近,不喜歡染了別人氣息的東西,所以一切,他都要親自來,否則雲傾可會生氣。


    他的美人,醒著的時候,脾氣可是很大的。


    回房上榻,小春小心翼翼地解開雲傾的衣裳,擰了布巾一寸一寸擦拭,然而忙碌的雙手卻在發現從雲傾懷裏掉出的平安符時,僵住無法動彈。


    那是他許久以前給雲傾的,在月老廟求的平安符。保仕途順遂,保姻緣美滿,保身體康泰,保一世平安。保了這麽多,卻沒保得住他雲傾性命。


    小春執起那平安符放進自己懷裏,牙深陷入嘴唇裏,仔細擦拭雲傾身上髒汙,一心一意全放在雲傾身上,他要讓雲傾了無牽掛,好好的走。


    小春溫柔而沙啞的聲音低低地在空蕩的房中響起:“趕明兒個,我去吩咐件白色衣衫幫你換上,你比較喜歡月牙色而不是全然素白,我會替你挑好……跟著再去買幾籠又大又白的大王包子,放在你身旁……讓你上路可以帶著吃……”


    小春又狠狠咬上自己的唇,然而無論如何忍耐,閉起眼睛、搗住眼睛、壓住眼睛,眼淚就是不停掉,不停掉,怎麽也無法止住。


    他真的失去這個人了。


    失去這個一直以來圈著他、管著他,但同時也是深深愛著他的人了。


    再也聽不見這人用咬牙切齒的語調,忿忿喊著趙小春這個名字了……


    他的雲傾……


    呆然坐在房裏半個晌午,突然想起還有些事情沒做,小春猛地回過神來。


    他翻出一瓶帶著芙蓉花香的白色膏藥,沾了一點,輕輕地在雲傾臉上、手上、每一個遭受火焚痛楚的傷口塗開來。


    小春低聲說:“這是我最新製成的膏藥,名字就叫‘回春膏’。功效神乎其神,能去腐生肌、藥到回春,鶴髮雞皮者能重回青春美貌,火焚毀者,也能容貌再生。這藥本來是想給你用的,你也曉得我長得慢,過幾年都還會是這個模樣,怕你到時嫌棄我,於是便做了這藥。這藥抹上後便會和我一樣老得慢……然後我們回神仙穀去……你捱著我、我捱著你……你慢慢變老,我慢慢陪你老……”


    小春眼眶又紅,他歇了一下忍過去,才繼續為雲傾塗抹膏藥。


    人已死,藥效無法入體催動新肌再生,可這藥好在有防腐之效,屍體腐去掩入黃土之前,他想能多久便多久,好好地再看看雲傾。


    他貪戀著雲傾,隻要望著他,就能想起雲傾對他的好,為他付出的一切。


    這個人,是一世也看不夠的。


    就當小春細心為雲傾塗藥時,屋外原本一直沒停歇過的聲音越來越大,大到令小春整個煩躁起來。


    “……敬王……該殺……”


    “……烏衣教……留不得……”


    “……得饒人處且……”


    “……殺……”


    爭執聲不斷,令人不得清靜,小春本就頭痛欲裂心緒躁亂,被外麵那些吵雜人聲一催,胸口一陣激盪,幾番運氣也平復不下來。


    小春下榻怒氣沖沖地往聲音來源而去,入了幾步之遙的大廳,開口劈頭便吼道:“你們這些人吵什麽吵,死了那麽多人還不夠,現下又要幹什麽,殺誰?誰要殺人?想殺人的站出來,老子一刀先了結了他!”


    突然間大廳裏的人都靜了。


    小春這才瞧見武林盟主趙大雄坐在廳堂大位上,旁邊或站或坐幾個人有些還是他相熟的朋友。


    小七雙臂環胸站得老遠,想必是不想瞠這淌渾水;韓寒和穆襄在一起,身旁還多了塊礙眼的紅布溫玉;幾年沒見的鐵劍門叔侄也在,小侄子掌門還是黏在大鬍子叔叔旁邊,兩人神色凝重地朝他拱了拱手;烏衣教的大靳小靳兩兄弟則守在門口,一見他便恭敬地喊了聲:“教主。”;還有幾個不認得的,小春淡淡瞥了眼,沒去注意。


    小春從火場出來後邋裏邋塌披頭散髮又滿臉灰黑,隻有一雙眼睛被淚水洗過因而明亮得駭人。他睜著那雙眼,在瞧見被綁縛在柱上任人指點的小四時,眼裏一陣陰厲,怒火翻江倒海而來。


    他走到小四麵前,反手便是一巴掌。那掌帶著深厚內力,打得小四當場口吐鮮血。


    “雲傾怎麽說也是你弟弟,你如今一把火燒死了他,滿意了?”小春如被激怒的野獸般,憤恨低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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