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人是以天地間奇珍異糙悉心製成,素來活得長、長得慢,但因其逆返天地陰陽生死定律,遭逢病痛傷創一切尋常藥物都起不了作用,唯一能救得了藥人的就隻有讓其陷入深眠。深沉而悠長的沉睡令藥人自體緩緩修復,若撐得過便可活,若撐不過……睡著睡著就成白骨的也有……


    而自己由之前的沉眠中甦醒以後,睡的時間顯然比以前少上許多。


    小春知這是大凶之相,這副身體形盛神衰,恐怕再撐不了多久。


    他取來祛痛丹,想了想,倒出三顆服下,掀開棉被下床時腳步虛浮不甚穩當,竟直直往前跌去。


    無仙急忙摟住他的腰將他撈回來。


    小春拍了拍對方的背說:“勞煩,一時沒站穩罷了,我自己能走。”


    又道:“地牢在哪?帶我過去。”


    無仙走在前頭,領著小春走過去。從這人刻意放慢的腳步來說,小春覺得此人除了有些不苟言笑外,人還挺好的。


    嘖嘖、烏衣教竟會出這種沉默寡言的好人,看來魔教也不是像外界傳言那般壞啊!他遇上的幾個就都不錯。


    “啊!”小春叫了聲,突然想起了個人。“靳新是你誰?”


    “正是家兄。”


    小春笑道:“果然,兄弟倆挺像。”不過哥哥殺人比較狠。


    無仙沒有答話,帶著小春下到酒窖,打開酒櫥後麵一個小洞,伸手朝裏麵轉了轉,麵對他們的半麵牆緩緩開啟。


    進了裏頭,雲傾和靈仙兩個人兩間牢房,比鄰而居。


    小春看了眼靈仙,而後入到雲傾那房裏。


    雲傾席地而坐,坐在看起來還算幹淨的稻糙堆上,抿著唇不發一語,眼神望著角落,從小春入地牢開始,視線便沒落在他身上過。


    小春緊張地伸手在雲傾身上檢視摸索,發現沒中點外傷後,緩緩吐了口氣:“幸好他們沒對你用刑。”


    無仙道:“暫時擱下來等候教主與左護法的發落。”


    小春蹲在雲傾身前,輕聲說:“g,也不知道怎麽說了。我喝酒發酒瘋,自己幹了啥都不記得,你別氣了成不,先跟我出去。這地方髒,我曉得你難受,別忍了,否則吐了就糟。”


    因為幼時歲月幾乎被關在濕暗不見五指的地牢裏,隻靠吃一些發餿牢飯勉強活下來的緣故,雲傾這輩子最討厭的便是這種黴味瀰漫的地方。


    小春記得以前自己和他被關人寫意山莊地牢時,雲傾就曾經因為受不了一隻老鼠從他身上爬過,給吐了幾回。


    他靜靜等著,最後雲傾回過頭來,一雙赤紅的眼睛盯著他,裏頭滿載著憤怒。


    “你為何騙我?”雲傾問。


    “騙你什麽?”小春問。


    “騙我入宮找你爹,其實是去救蘭罄。”


    “你不也騙我?”小春說。


    雲傾凝視著小春,視線卻不偏不倚落在小春眼裏,神色坦蕩不認為自己有錯。


    “你騙我說不知道他的下落,可其實你不但知道,還將他囚了起來。”小春說:“你明明知道我這輩子最不喜見的就是你與他任何一個人受傷,可不過是隻蠱而已,你廢他武功、斷他筋脈、折他腕骨……”


    “不是為了蠱,是為了你!”雲傾忍不住低吼。


    小春說:“這蠱我能解,你以為我趙小春這神醫稱號是浪得虛名嗎?就隻一隻小蟲子,手一掐就死了,哪難得倒我。”


    “到了現在你還想騙我?”雲傾想一巴掌往小春臉上扇,但舉起來卻下不了手,最後隻能紅著眼,慢慢撫在小春臉頰上。


    “你睡時,我找禦醫把過你的脈,三個、三個都說是絕脈,你明明活不過一個月,為何還要騙我!”


    “我……”小春沒想到雲傾曾經這麽做過,言語哽塞喉間,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說你這輩子最不喜歡我傷他,可你有沒有問過我,我最不喜歡什麽?”雲傾紅著眼問。


    “你……”小春試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最不喜歡什麽……”


    “我最不喜歡夜裏醒來,看不到你。有時候明明曉得你隻是滾到床角去,卻還是心裏慌得難以忍受。”雲傾說:


    “我不想再回到之前那兩年半的日子裏,不想看不到你的人、聽不見你說話,不想沒有你的笑,四周空蕩,睡著醒著,都在尋找你的身影。我不想讓你走,可隻剩一個月了,我沒有辦法!”


    雲傾突然吼了起來,用力抓緊小春的肩膀說道:“隻剩一個月了,隻剩一個月你就要離開我,要我眼睜睜看著你死,我做不到!蘭罄下的蠱,他一定曉得如何解,就算你不喜歡我傷他,我也不管,即便你因他而生我一輩子的氣,我也不怕。


    我隻想要你活著而已,我隻想自己這雙眼睛,能看你站在我麵前罷了。我想見你在我眼下笑著,每天溜出去買糖以為沒人知道。不是冷冰冰的躺在那裏,無論說什麽都不能回答我,直到像其它死去的人一樣腐爛剩下枯骨,永遠離我而去。我不想那樣!”


    小春眼眶也紅了。他喃喃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弄得這麽糟……”


    “小春……”雲傾緊緊抱住這個人,像是想把他揉進身體裏那般,用盡了全力。他啞著聲音顫抖說道:“我不想你離開我……我不想見不到你……”


    小春舉起手,困難地拍了拍雲傾的背,用一種連他都不敢肯定的聲音說道:“我不會離開你……我不會……”


    “你每回都這麽說。”


    “這次若再食言,不隻改名,我還改改跟你姓,不叫趙小豬了,叫東方小豬。”小春笑著,淚水不慎從他灼熱的眼眶中掉了下來。


    然而,這卻是他無法實現的承諾。


    最後好說歹說把雲傾勸離了地牢,靈仙則交給無仙處理,也帶離牢房。


    小春靜靜陪在雲傾身旁,用了點藥,讓情緒激動的雲傾好好地睡了下去。


    他伸手攬著雲傾的腰,靠在他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


    以前從不覺得肌膚相接黏在一起叫做好,可現在覺得好了,這好卻快成了奢侈。


    一個月……自己的估算也不離這期限……


    一個月……真的隻剩一個月啊……


    若真的離開了……那雲傾怎麽辦……


    總不能幫他做好八十年份的百憂解吧……


    小春低低地笑了起來。


    沉寂的夜裏,傳來他細細吸著鼻子的聲音。


    月圓。


    看著又大又圓的月亮,很容易讓人想起往事。


    雲傾睡得正香,一時半刻醒不過來,小春看了他一會兒,兜緊身上外袍,緩緩往外頭走去。


    他裝模作樣地一會兒露出疑惑的神情,一會兒低頭沉思,很快地便有個黑衣人跟上前來,問道:“左護法是否有何需要,請告訴屬下。”


    小春露齒笑道:“我想去小沃那。”隨後,他立即被送到關著沃靈仙的地方。


    烏衣教階級分明且紀律甚嚴,下屬對上位者絕對服從。教主以降,左右護教法王持教,底下設有八大仙長仙、十六分壇壇王,也就是說除了蘭罄以外,這地方真是沒人比他還大。


    小春心裏偷笑,自己也沒為烏衣教做過什麽,甚至鮮少露麵,這裏人怎麽就這麽相信他。更甚的是,居然連烏衣教的萬年死對頭雲傾,都能不講原因,就讓自己從地牢裏放出來。


    嘖嘖,位高權重者的權力啊……


    靈仙的屋裏燭火還點著,窗半開,由外麵輕而易舉可看得到裏麵情形。


    小春頓了頓,在花圃假山上挑了一處盤膝坐下,區手撐顎,靜靜看著靈仙。


    靈仙坐在矮桌子旁,遙遙望著月亮,而後低頭布菜似地挾了些菜放到對麵去,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喃喃自語說著隻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話。


    “快吃、快吃,菜涼了就不好。”


    沉默了一陣又望著月亮說:“今天是中秋呢……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爹您別喝太多久啊……醉了不好……”


    如果不是桌上空無一物連筷子也沒,小春幾乎要以為沃靈仙房裏真有幾個人,而他正悉心為他們布菜。


    無仙走到小春身邊來,欲言又止地,目光放在靈仙身上。


    小春說:“他這是心疾,不礙事。愁鬱不解、七情內傷,藥石無用,放開心結便好。若還是不放心,我開張方子你拿了照單抓藥讓他服用便行。”


    “左護法……”


    “若是可以,沒人會願意殺人。”小春說。


    屋裏的人似乎被外頭說話的聲驚醒了般,散了幽幽幻夢,一雙眼退去無神隻剩深沉。那人站到窗口向外凝視,眸內射出的是陰寒憤恨的光芒。


    小春朝他笑了笑,無所謂地任對方發了狠地瞪。他曉得這人不喜歡他,可剛好,自己也從來沒喜歡過這人。


    兩人就這麽大眼瞪小眼,比耐力般從月懸中天瞪到太陽出來的隔天,最後靈仙臉色蒼白地摔上窗戶離開,小春樂得對旁邊陪了他一整夜的無仙道:“我贏了,那小子瞪輸了。”


    無仙摸不著頭緒,不知這有什麽好較量的,他隻瞧小春瞪得太久眼睛都直了,一時間連眨眼都困難萬分。


    小春萬分得意地鼻孔朝天哼哼兩聲。他因為不能再動武,所以不能瀟灑地從假山上躍下來,隻得像猴子般慢慢爬下。


    小春大搖大擺地推開門走進靈仙屋裏,無仙則和另一名黑衣弟子守在門外。


    小春坐在方桌前,揉了揉眼打了個嗬欠,跟著倒茶水自個兒喝了起來。


    靈仙在窗前停佇半晌,見小春無意離開,才心不甘情不願踱步回原位坐下。


    “你為何到我房裏來?”靈仙語氣不善。


    “我為何不能到你房裏來?”小春反問。


    “我不會替你拔蠱,你死了最好,天下問少一個禍害。”


    小春哼道:“我這禍害一死,信不信你也會跟著陪葬。”


    “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


    靈仙抬起頭看著小春,眼神犀利。他不解小春為何如此說,想在小春臉上探得些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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