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他便把那孩子當成代替弟弟的存在。


    就算不說出來,但自己知道,那孩子也知道。


    當那孩子跟在自己身後跑,師兄、師兄地叫著時,便像弟弟又回來,哥哥、哥哥的朝他喊。


    然而,無論如何一切都隻是自己妄想,已死的人不會回來,舊日光景再如何美好,現實裏活著的人還是行屍走肉。


    蘭罄身體劇烈抽搐,他筆直往雪地摔去,控製不了地發起抖來。


    早已遺忘的喜悅、悲傷、憎恨、恐懼如翻江巨浪猛烈打來,擊得他再也承受不了。妄動心念無法自持的結果,更是讓剛才便不停翻湧躁亂的內息猶如失了韁繩的野馬,瘋狂亂竄跳動起來。


    蘭罄在雪地裏激烈掙紮扭曲著,直至一股又一股猛烈的真氣從五髒六腑內爆開來,令他噴出了大口大口的鮮血,眼前一片黑霧朝他罩下,令他斷絕意識,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感覺,像做了場十分難受的夢,小春醒時,眼是腫的、頭是脹的,渾身上下疼得不得了,氣血虧虛,外加噁心想吐,頭昏眼花。


    山洞外的雪不知何時已然停歇,換得一片朗朗好天冬日艷艷。


    小春不曉得這一昏睡,究竟是過幾天,他緩步走出棲身的山洞,目光呆滯地望著滿山滿穀的皚皚白雪。


    111


    放眼所及,除了純白以外沒有其他,萬物被白雪所覆蓋,一切變得幹淨非常。


    小春想起這了雲傾最喜愛的顏色,一想起雲傾,又覺得,如果雲傾在這兒就好了。


    但畢竟不可能的啊!


    在倆人經歷了那麽多誤會磨難與對彼此的不信任後,雲傾肯定會怨自己的吧!


    爹不是他殺的,爹是大師兄殺的。娘的死也與他無關,娘是因月妃而死。


    他本不該將這些都加諸在雲傾身上,然而一切卻糟糕透頂地被擺在一起檢視,加上數不完的陰謀、詭計,殺人、被殺,他一再受騙,所以氣了、炸了,管眼前是自己多喜歡的人,也無法心平氣和去對待。


    雲傾……肯定恨他了吧……


    在自己那麽狠心對待他以後……


    小春吸了吸鼻子,揉了揉眼睛,怎麽一想前雲傾,眼淚就又不爭氣地掉了呢!


    其實做了割袍斷義那傻事,見著雲傾木然的神情時,小春就後悔了,但那時身旁還有大師兄,還有父母之仇,他覺得自己不走不行,否則心若是軟下來,不知又會對雲傾做出什麽事情來。


    直至到了這山洞,離了雲傾,他更是想他了。


    而當師兄說出那些話時,自己簡直快瘋掉。


    他深深誤會了雲傾,還那麽傷害雲傾,這下完了,全都完了,雲傾那種性子又怎麽會原諒不相信他的自己呢?


    小春抱頭哀號。他還是想回去,想回去雲傾身邊,想緊緊抱著雲傾不再離開!


    但真的沒那個膽子了。一是怕雲傾騙他騙上癮了,以後像這樣的事會不斷上演;二是怕雲傾若見著他,說不定會拿銀霜劍再多捅他幾個窟窿,邊捅邊說:我叫你不相信我,叫你不相信我!


    自己嚇自己,悲觀地將所有遠景想過一遍後,小春隨便抹了抹臉,把眼淚通通抹掉。真是想太多了,目前最重要的還是將武林頭號大魔頭送回神仙穀去才是。


    做完這首要之務後,他想,便能回去向雲傾賠罪了。


    到時,就算雲傾想把他砍成兩半,他眉頭也不會皺一下,就站著任他砍了。


    這事,就這麽決定了,說到做到!


    訂定了往後的目標,小春覺得心裏的石頭落了一半,便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力伸了伸腰舒展筋骨,強要讓自己打起精神來。


    但沒料到這一伸展,卻拉扯到昨夜被蘭罄劃出的口子,頓時疼得他呲牙裂嘴,差點哭出來。


    「奶奶的,師兄這劍還真狠。」小春按著自己的胸口,咬牙忍痛說著。


    不過,轉了個念頭,也不怪蘭罄。師兄也是被他害得身上平白無故多出了個窟窿,師兄怨他,當然怨得合情合理。


    抬頭一望,天這麽亮,也不知什麽時辰了,前些時候趁師兄被迷昏時,偷頭給他餵下的藥,大概也已經見效了吧!


    小春舉步跨出洞外,四處尋找蘭罄的身影。


    他拿出裝著金創藥的瓶子,倒了些隨便抹在傷口上,又往嘴裏灌了些,跟著抓起一坨看來新鮮的白雪往嘴裏塞,嚼了嚼和著融化的雪水一起吞下。


    白芨苦,三七更苦,小春向來是不愛這味的,但沒辦法,身上受的內傷實在太重,要不服些藥補血養氣散淤去傷,自己這條小命肯定撐不回神仙穀。


    在滿布皚雪的深山林中找個身穿黑衣的人其實是十分簡單的,小春不過繞了幾圈,便在凍結的河邊找到了那抹身影。


    這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見蘭罄便蹲在河中央,低頭凝望冰封的河麵,也不知在沉思著什麽,於是緩緩朝蘭罄靠去,不敢驚擾他太多,隻是不發一語地蹲在他旁邊。


    因幾番生死搏鬥而渾身鮮血髮絲散亂的蘭罄發覺有人在自己身旁蹲下來後,側著頭,皺著眉頭惡狠狠地瞪著對方。


    「大師兄,你在做什麽?」小春小心翼翼地問。他不敢輕覷蘭罄毒手謫仙的名號,對一個慣用毒的人而言,他那點藥實在是小意思。


    蘭罄鳳眸眨了眨,深鎖的眉頭瞬間舒緩,他發現是自己認識的人。


    「噓!」蘭罄舉起食指放在嘴邊,老大不悅地道:「別吵,抓魚!」


    小春低頭往下望去,確實隱約見到冰下魚群遊動的景象。


    「哎呀,真的有魚耶!」小春故作驚訝地說著,但內心卻驚恐萬分。


    112


    師兄怎麽看起來怪怪的,中了百憂解的模樣哪是這樣子?


    他的百憂解服下以後,是輕飄飄、樂陶陶、遇見人會猛笑、看見人回撒嬌的!他本來滿心期待會見到師兄朝又笑又撒嬌的模樣,但哪知師兄卻這賞了個白眼給他!


    失效了嗎?毒被解了?但是仔細看來又不像啊?


    天啊、地啊、爺爺啊、奶奶啊――他這嘔心瀝血,歷經數年苦心鑽研,絞盡腦汁挖空心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忘憂神藥「百憂解」,難道失敗了嗎?


    他趙小春一世英名啊,居然幾次都毀在師兄手上,連渣也不剩一個。


    「嗚嗚嗚嗚嗚……」小春啜泣著。


    「小常你好吵!」蘭罄頭往旁邊一傾,狠狠地朝小春的大頭撞去。


    「哎喲!什麽小常,我是小春啊!」小春疼得叫了聲,腳下一滑屁股往冰層一砸,寒意透過薄薄衣料襲來,冷得他直打哆嗦。


    「跑掉了!」蘭罄大吼一聲,見那些魚群被小春一撞,受了驚嚇頓時逃開,他又驚又怒的,雙掌猛力往河麵上一擊。


    力貫冰層的結果,頓時厚厚的一層冰居然劈裏啪啦的從蘭罄腳下往外慢慢龜裂碎散開來。


    小春一呆,還沒回過神究竟發生什麽事,怎麽河冰竟會發出這麽恐怖的聲響,便感覺腳下猛地傾滑,整個人就這麽滑滑滑,從碎裂傾圮的大片河冰上,掉入冰冷刺骨的冬河裏。


    「奶奶啊……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他不會泅水啊……救人啊……


    小春落河後咕嚕嚕地直灌水,吸不到氣,不停下沉,怎麽也浮不起來。


    娘啊……我還沒去跟雲傾請罪,不能這麽快去見你啊……


    小春在水裏噗嚕嚕地直喊著。


    他嚇得雙手雙腳並用,死命地在河裏掙紮,但眼角餘光卻瞧見蘭罄竟是悠遊自在地在自己身旁穿過來穿過去,一手一隻魚,懷裏塞兩隻,甚至連嘴裏也咬了一隻……又肥又大的。


    心裏一火,覺得這個人都能活得好好的,自己怎麽可以這麽不爭氣先去找閻羅王喝茶,他趙小春何許人也――神仙穀醫術最高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連師父都被他打敗很多次的第八弟子啊!


    若是讓人知道他被數萬禁軍圍攻沒死,卻在這荒山野嶺溺水而死,那一個丟臉啊,真不用見人了!


    拚了一口氣,小春用力手動腳動,死活用拙劣的狗式拚命滑拚命爬,最後終於叫蒼天可憐,硬是讓他爬上了岸。


    上岸後,小春不停的從嘴裏嘔出冰水來,一隻不小心被他吞進肚裏的小河蟹被他吐了出來,驚慌失措的打橫著再度爬回河裏去。


    小春嘔完了水,接著又是一陣猛咳。


    許久之後,蘭罄才高高興興地泅上岸,他把嘴裏的魚一呸,手中和懷中的魚一扔,挑了一尾最肥的,活生生地就朝魚頭咬下去。


    「娘啊……」小春嚇得閉起了眼睛。


    師兄這心智喪失的模樣,分明是走火入魔啊!


    他行走江湖的經歷尚淺,毒啊病啊還會醫,可走火入魔隻在書上看過啊,完了完了,這下完了。


    小春翻肚,腹朝天,無力地喘息著。


    百憂解加上走火入魔。


    師兄……你安歇吧……小春對不起你……救不了你了啊……


    然而又想了想,這樣一個傢夥平時不講理都可怕萬分了。現下這副茹毛飲血的模樣真是恐怖得翻倍再翻倍了。


    小春心裏暗自下了決定,等到了城裏,他絕對要找藥鋪買齊藥材,趕緊調瓶化功散給師兄灌了。


    要不這碎冰碎石碎什麽的多來幾次,自己的腦袋稍不注意,肯定也會讓師兄給一起碎了。


    第八章


    一路南下,是回穀,也是回家的路。


    正月還未過,尚寒。


    小春好不容易找著了戶農家,拿了塊碎銀子向對方換了兩套粗布衣裳給蘭罄和自己換上,跟著把染血的黑衣與白衣給燒了,帶著農家大嬸硬是塞給他當糧食的兩到包饅頭,拖著蘭罄繼續往南走。


    他和他家大師兄也算是悠閑,一路晃啊晃地走走停停。隻不過這個師兄老是會走著走著就走偏方向,一會兒往東,一會兒西,費好大力氣才能把人給拉回來。


    倆人間,也沒像以前那樣互相提防了,小春仔細望聞問切過,蘭罄十成十走火入魔,一分都假不了。


    113


    別的不敢說,醫術這方麵他是真行。否則當日扮成珍珠假裝昏迷的蘭罄,也不會在自己要替他把脈的時候,就連忙醒過來裝瘋了。


    麵對於這時的蘭罄,小春隻覺自己是帶了個不懂事的大孩子同行,沒有芥蒂沒有隔閡,相處得也倒還頗為融洽,隻是這個大孩子對什麽都好奇,抓到東西就往嘴裏塞,令他有點頭疼。


    像是前天,塞了隻野鳥,昨天塞了好大一隻野鴨。但這兩者都還好,眼一閉,就過了。心想師兄也是難得的機緣巧合,才能落得如此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的。當師弟的哪能夠奪了師兄這份樂趣,不讓師兄趁此玩得開心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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