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瀾的十隻手指緊緊陷進易水單薄的衣服,那裏麵包裹著的軀體已經冰冷僵硬,藉由易珠的訴說,他可以想像到易水死時是多麽的怨恨與不甘。他的心被一寸寸撕裂,那種痛到麻木了的感覺,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死了,是否就可以追上奈何橋畔的易水,是否就可以對他解釋,可是解釋什麽呢?他不信任易水,他做出那樣絕情的舉動,他能夠跟易水解釋什麽呢?因為什麽都是自己的錯啊。


    「王爺請讓開吧,哥哥已經死了,我們不敢對高貴的主人有怨言,更害怕哥哥萬一變成厲鬼,索了王爺的命,這個責任我們是萬萬承擔不起的,所以請你讓開,讓我哥哥早些入土為安吧。」易珠話音一落,周圍的人就紛紛附和點頭。


    夏侯瀾看著他們,看著那一張張卑微的臉龐,忽然憶起當日在王府,自己提出用易水的軍功來交換奴隸們生活的改善時,易水不但答應還對他說謝謝的情景。當時他很疑惑,因為以易水的性格,他能夠答應已經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他以為就算他答應了,也一定是咬牙切齒的,可是易水沒有,他一臉平靜的對自己道謝。如今他終於明白了,明白易水內心的感受。這些奴隸在長期的壓迫下已經失去了自我,甚至變成一具具沒有真正情感,隻以主人的意誌為天的行屍走肉,可以想像,高傲不肯服輸的易水每天看到自己熟悉的親人朋友夥伴們如此生活,他內心裏會是多麽的痛苦與絕望。夏侯瀾再次低頭看向懷中那張已經沒有了任何生機的麵容,為什麽,為什麽他到現在才明白,為什麽他不肯相信他的小奴隸,甚至連一句解釋也不聽,是他逼死了易水,是他逼死了自己......最愛......的這個人。


    鮮血順著嘴角,一滴滴落在易水的粗布衣上,就連易珠,此時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悲痛,失神的看著他。山坡上靜悄悄的,隻有秋風嗚咽吹過。


    一張粗糙的紙片從易珠手中被風吹落,她回過神來,連忙要去抓住,可是已經晚了,那紙片輕飄飄落在易水的身上,夏侯瀾的麵前。


    「天邊幾度夕陽


    殘照裏


    梧桐影瘦落葉飄黃


    誰家瑤琴輕響


    倚欄處哪個斷腸


    杯酒遙對,天邊孤雁悽惶


    有誰知


    它也曾成對成雙


    蒼穹萬裏任翱翔


    隻一朝黃粱夢醒


    竟弄得,一身傷


    相看前程道上


    滿目風雨蒼茫


    枕邊或有餘香


    曾記否


    芙蓉帳裏誓言恩長


    人道負心薄倖


    果然是,君恩如霜


    一生難忘,花前月下時光


    到頭來,全化作遺恨滿腔


    當初何必輕言愛


    豈不知情債難償


    落花處,人亦亡


    留爾鬢髮如雪


    獨對春暖秋涼


    這闕詞不算工整,寫的也很粗糙,易水在王府裏時日並不算長,能從目不識丁學到這個程度也算不易。隻是通篇詞裏,竟無一句不怨不恨,可謂字字斷腸了。


    夏侯瀾看完詞,就一動也不動,夏侯舒隻嚇得汗都出來了,忘月此時也從易水的死亡中清醒過來,看主子這樣,渾身也是一陣陣的發冷,剛要開口說些勸慰的話,卻忽然見他就那樣抱著易水靠著墳壁坐了下來,喃喃道:「易水,你對我竟有如許怨恨,竟然恨到讓我孤單一生在對你的思念中煎熬,你真是太了解該怎樣折磨我了,可我偏不讓你如願。」


    說完又對眾人道:「你們不是要掩埋他嗎?撒土吧。如果覺得這裏埋兩個人會讓易水覺得擁擠,就再挖大一些。我要陪著他,我要去那裏見他,不論他如何的恨我,不管他最終會不會原諒,我也要纏著他。」


    這一下別說夏侯舒與忘月,就連表麵雖然不敢但心中對他怨恨的易父易母還有易珠,都是嚇得魂飛魄散。


    堂堂王爺,雪延國真正的掌權者,竟要給一個奴隸陪葬?這......這種罪名,即使是誅了他們的九族十八族也陪不起啊。就算夏侯瀾是心甘情願,但一向依賴著他王叔的皇上也不會放過他們的。


    當下,所有的奴隸們都齊齊跪下,大哭著求王爺離開這裏。夏侯舒和忘月也顧不上尊卑之分了,一起跳下去,一個使勁將王爺死死抱著的易水往下扒拉,一個用力抱著夏侯瀾往上拖拽。


    隻是他們哪裏是夏侯瀾的對手,忙了半天,王爺依然紋絲不動。這還是因為夏侯瀾已經心如死水,連動一下都不願意才由得他們,否則隻消一個小指頭,兩人就都得飛出去。


    正亂作一團的時候,忽然一個清冷帶著怒氣的聲音響起道:「胡鬧,簡直是胡鬧。夏侯,你對這個奴隸抱愧我知道,但你竟因此就要拋下身上肩負的重任,我決不答應。」夏侯舒和忘月抬頭一看,竟是遊斂,不由得又驚又喜,齊聲道:「國師大人,求求您救救王爺吧。」


    原來遊斂在山色軒裏望見夏侯瀾失魂落魄般騎上馬飛奔而去,便覺得不對,他是知道夏侯瀾與易水的事的,後來見夏侯舒和忘月也跟了過去,再聯想忘月在門口說的話,以及自己給夏侯瀾起過的那一課,心裏便猜出了七八分,也不敢耽擱,要了一匹馬就往他們走的方向追去。他不認識路,好在王爺的裝束惹眼,一路上不斷詢問,這才一直找到了這裏。看見山坡上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一打聽,才知道夏侯瀾傷心之下竟要殉情,不由又驚又氣又怕,趕緊過來出聲斥責。


    夏侯瀾聽見他的聲音,倒是抬了一下頭,看見遊斂,他慘然一笑:「遊斂,你的卦術真準,這一回的情關,我是真的過不了了。國事與皇上,我就盡情託付與你,你說我懦夫也好,胡來也罷,總之我已夢醒,什麽身份地位,君子小人,全部都可笑極,我想要的,唯一想要的,就是懷裏這個人而已。沒有了他,我活著也沒有任何生趣和意義了。」


    夏侯舒還在叫:「王爺,你不能這樣,想開點吧,時間一長,你會忘了易水的......」


    遊斂伸手製止了他的哭嚎,淡淡道:「他身體雖活,其心已死,軀殼在,魂魄已離。豈是你能勸回來的。唉,夏侯瀾啊夏侯瀾,想不到你英雄一世,最後竟然逃脫不出這個情字,你......唉......你到底還是把自個兒的心丟了。」


    遊斂說完,山坡上立時又是一片哀鴻遍野,奴隸們砰砰砰的磕著頭,求他救命。


    遊斂也深知,夏侯瀾真死在這裏,皇上必然遷怒於這些無辜的奴隸,隻是看夏侯瀾的樣子,分明已經不能挽回。


    不由得煩惱不已,心道到底是個什麽樣人,怎就叫夏侯瀾如此癡迷。便向他懷的易水看去,一看之下,不由皺起了眉頭,問身邊的忘月道:「他是什麽時候死的?」


    忘月哭著答道:「我昨夜趕來時,易水已經咽氣,當時悲痛欲絕,哪得上看時辰。」


    易珠怯怯看了這英俊的國師大人一眼,囁嚅答道:「我哥哥......我哥哥是昨晚醜時去的。」話音剛落,遊斂已急問道:「是今晨嗎?也就是說,他死去沒超過十二個時辰是嗎?」


    易珠點點頭,卻見遊斂喜上眉梢,哈哈笑道:「真是的,你們怎不早說。」一邊在夏侯瀾肩頭輕輕一踢道:「夏侯,上來吧,不是我說你,平日裏也算是一號人物,怎的臨到自己倘上了事,就這般不濟,難道真是關心則亂,所以才把我跟你說過的話都忘的一幹二淨了嗎?」


    夏侯瀾仍是一動不動,擺明了我意已決,多說無益。遊斂無法,隻得氣道:「不用你現在在這裏等死,看等一下你不跳起來感謝我呢。」


    說完道:「我問你,那日你去攻打東挽時,我給你的定魂珠呢?」


    夏侯瀾茫然抬頭,待看到遊斂那張忍不住笑意的臉,忽然想起道:「是了,將近三年前的事,我都快忘記了,我這就還給你定魂珠......定魂珠?」他驀然失聲大叫,臉上也現出無比激動的神色。遊斂哼了一聲道:「現在想起來了?我當日是怎麽說的你還記得嗎?」


    夏侯瀾連聲音都顫抖了,喃喃道:「你說......你曾說過......這珠子......人死一日之內,屍體未腐......將此珠納入口中,可使......魂魄集聚不散,到時到你那裏,自然可讓人起死回生,是......是這樣吧?」他渴望的看著遊斂,那份充滿了希望卻又害怕最終失望的表情,讓忘月和夏侯舒這一輩子都難以忘懷。


    「沒錯。你還不趕緊上來。」


    遊斂伸出手,夏侯瀾此時聽說易水有望復活,登時精神百倍起來,根本不用他扶,抱著易水「蹭」的一下跳了上去,拉住還處在極度震驚中沒有回過神來的易父道:「快,你家在哪裏?易水他還有救......他......他還有救啊。」一語未完,已經有眼淚淌了出來。


    遊斂聳聳肩,心道:就算情之所至,夏侯也太胡來了,在奴隸們麵前掉淚,傳出去他這執政王爺還不丟臉到家。


    因一拉夏侯瀾的袍袖道:「你急什麽?趕緊找馬車帶他回王府要緊,這裏豈是招魂喚魄的地方。你也高興糊塗了嗎?還不把那珠子找出來放進他嘴裏。」


    夏侯瀾此時是半點脾氣也無,連忙諾聲答應。將頸前帶著的一個八寶琉璃黃金墜子取了下來,原來這件精巧之物竟是一個小小盒子,有機關可以開台,當下從那裏取出定魂珠,放進易水口中,立時就覺一陣冷颼颼的陰風撲團而來,也不知是自己多心還是怎地,總感覺這風裏的怨氣極重,想起自己對易水的絕情,驕傲的他怎能原諒自己,夏侯瀾悔不當初之餘,內心裏又充滿不安惶恐。


    當下仔細去看易水麵容,果覺不似先前那樣毫無生機。夏侯瀾方覺定下心來,一轉眼,隻見透過單薄的衣服,易水肩鎖處露出一大片透著青紫的痕跡,用手摸一下,便沾上粘稠的液體,先前因為易水之死,自己心智已失,也沒注意到這一處,如今想來便覺有些奇怪,他不記得易水這裏有過傷痕或者胎記。當下小心掠了掠他的衣服,一個可怕的傷口便裸露在眼前。


    「這......是......怎麽回事?」夏侯瀾聲音都顫抖了,那處傷口已經腐爛,露出裏麵白花花的骨頭,爛肉可怕的翻卷著,它周圍的一大片肌膚都紅腫的如同一個饅頭,很明顯,易水的性命就是斷送在這個傷口下。


    「說啊,到底怎麽回事?」得不到答案,夏侯瀾生氣的吼,目光灼灼望向易珠:「告訴我,是哪個混蛋把你哥哥害成這樣?這個傷口絕不是在王府中弄出來的,告訴我,我......我要宰了他,我要把他千刀萬刮,我要讓他嚐盡世間酷刑再殺了他。」


    身子不住的顫抖著,隻要一想到易水所受的痛苦,夏侯瀾就覺得理智盡失,恨不得現在就抓住欺負易水的混蛋們狠狠揍一頓,狂怒的他沒有發現,就在奴隸群的外圍,有幾個渾身顫抖,麵無土色的奴隸,已經快要站不住了。


    「是他們,就是他們故意折磨我哥,最後害他死掉的。」


    隨著易珠手指的方向,「撲通撲通」幾聲響起,朱頭兒和他手下的狗腿子們嚇得跪伏在地上抖如篩糠,一股帶著特別味道的液體順著他們的褲子滴落,滲進身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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