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既然已經挑明,雙方也就不再遮掩。


    黃世安看了眼四分五裂的案台,微微搖頭。“徐平,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逼不得已的,也是無可奈何的。”言罷,黃世安抬手一揮。“都退下……


    你隨我來。”


    徐平眉頭微皺,稍作思慮,還是跟上了黃世安的步伐。


    許久之後,一處陰暗的角落外。黃世安扒開雜草,在斑駁不堪的一塊青磚上用力一按。一扇暗門,緩緩打開。“進來吧。”


    幽暗的過道內,燭火搖曳。隨著二人越走越遠,裏麵漸漸傳出些許聲響。黃世安再次推開一扇大門,映入眼簾的是大量百姓。


    “這些是……”看著這些眼神平淡的百姓們,徐平心頭一顫。“這些是修建城牆的勞工?”


    黃世安微微頷首。“不止。知情者全部都在此處。”話到此處,黃世安輕聲歎了口氣。“徐平,你覺得本官就一定是個濫殺無辜之人嗎?”


    徐平眼角一扯,愣神了幾息。“黃刺史……”


    “應該把他們除掉,隻有死人才不會開口。不過,本官也是人,不是畜牲。你若不來,他們甚至也不會有此牢獄之災。”言罷,黃世安又將門緩緩合上。


    “那麽於成勇他們?”


    黃世安麵無表情。“確實死了。他們拿了不少銀子,在這瑜州地界的官員們,就沒誰少拿的。既然拿了這些銀子,他們也該幫本官頂這個包。”


    事情到此,徐平已經開始動搖。黃世安是好是壞,他的所作所為是對是錯,已經不是簡單的幾句話所能描述。“黃刺史,這麽些年來你經略瑜州,難道就沒有……”


    聞言,黃世安搖頭笑道:“自然也害了不少人,尤其是帝都派來徹查的官員。當然,也確實有些普通百姓遭禍,堂子那麽大,有的事情它避免不了。


    至於你,本刺史很想除掉。可惜啊,你要是死了,大周會亂套。一旦烽煙四起,最終受難的還是百姓。”


    聽聞此言,徐平沉默不語。如果就這樣放過黃世安,那此行還有何意義,又如何牽連出朝內的那些人。


    對方已經將一切挑明,如果自己還要堅持下去,那恐怕就真要動刀兵了。何況,黃世安對百姓,真的不錯。“刺史大人,你難道就不能用別的法子來治理瑜州嗎?貪汙受賄、挪用公款、巧立名目、殺戮欽差。你真以為能這樣混一輩子?”


    聞言,黃世安竟然放聲大笑。“徐平啊徐平,你出生在靖北王府,豈能真正體會民間的疾苦。”


    徐平正欲開口,卻見黃世安朝他擺了擺手。“你親眼見過災情現場嗎?你肯定沒見過。可是本官見過。


    赤地千裏,餓殍遍野,武陽山的樹皮都被啃光了。怎一個慘字了得?


    徐平啊,易子而食,你以為隻存在於書中嗎?不,我見過,不止一次見過,一堆鍋中爛肉罷了。”


    徐平聽聞此言,不由的眉頭皺起。“朝廷賑災的款項,每年都有撥付,瑜州的這些官員貪墨得還少嗎?你自己就沒拿過一分嗎?”


    “賑災款項?你別開玩笑了。經過層層盤剝,下發到瑜州的還能有多少?你問本官拿沒拿?我告訴你,拿了,拿得還不少。


    我要是不將這些銀子分給地方官員,誰去賑災?是你去?還是陛下去?還是蕭如諱和司徒文去?當官的都喂不飽,百姓能吃飽嗎?”


    “黃世安,你這是在偷換概念。賑災本就是他們的職責所在,你若是不伸手,他們誰敢伸手?”對此,徐平大為憤慨。


    “笑話。”黃世安麵帶不屑。“本官要是不伸手,與他們就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誰會真心辦差?隻會陽奉陰違,暗中貪墨罷了。


    你以為你是刺史,你說什麽,人家就會聽什麽?陛下的話,他司徒文會聽嗎!


    別說司徒文那些人,就算是你父親徐滄,他會聽嗎?不在一條船上,沒有共同的利益關聯,誰也不會因為你的身份而真心辦差。”


    “你這是強詞奪理,混淆黑白。既然瑜州官場如此肮髒,那就更應該肅清。若是按你的說法與做法,那大周就該爛透了。”


    但見黃世安意欲反駁,徐平卻沒給他開口的機會。“好,退一萬步來說,即便你貪墨銀兩是逼不得已,那麽克扣軍餉呢?


    瑜州營的部卒為了國家流血流汗,多少忠魂埋骨他鄉?他們如今老了,卻過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


    連他們的軍餉你都克扣,你良心被狗吃了嗎?”


    聽聞此言,黃世安搖頭笑了,笑得極其無奈。“記得本官初到瑜州之時,被前任府令派往下鄉收糧。那年正逢旱災,不說顆粒無收,卻也是難以自足。


    府兵們拿著刀兵挨家挨戶的搜索,見糧就搶。敢反抗,就是違抗國法,就是死。若不反抗?一樣也會餓死。


    返回之際,途經城郊的平桃村,其內有一婦人,雖然瘦可見骨,卻一邊撫摸著懷中嬰兒,一邊哺乳。不足半歲的嬰兒趴在其懷中,睡得很沉。


    未過多時,府兵破門而入,搶走了她家裏僅存的一點口糧。婦女抱著府兵的腿苦苦哀求,她需要吃食,沒有乳汁,她的孩子會死。”言罷,黃世安長歎了口氣。“你知道結果是什麽嗎?


    長刀穿胸而過,連帶著嬰兒一起。


    血濺數尺,本官的臉頰之上全都是那個婦人的鮮血。哪怕時隔多年,都讓人記憶猶新。”


    聽完此話,徐平雙眼緩緩閉起,他腦海中已經浮現出了當時的情景。“黃世安,我很同情這些百姓,可這和軍餉……”


    似乎知道徐平想要說什麽,黃世安搖著頭打斷了他的話。“徐平,軍餉沒有意義的。瑜州營的部卒們已經老了,他們已經沒有價值了。


    他們雖然吃不飽,但還可以苟活。那些扣下來的銀子,你知道可以救多少人嗎?沒有這些銀子去攤賦,每年納糧,瑜州九郡會死成千上萬的百姓。”


    聞言,徐平的雙手緩緩握緊。“朝製有缺,百姓疾苦。朝內還有著大量的極惡奸邪之輩,不加以整頓,如何救國?”


    似乎聽見了天大的笑話,黃世安放聲大笑。“還想救大周?你省省吧。大周已經爛了,早就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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