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海也不磨嘰,很快便將天香樓主所出之題問了出來。


    徐平聞言,先是一愣,隨後微微搖頭。“天香樓在北境可謂第一樓,說是日進鬥金也不為過。”


    徐德海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這天下萬苦,皆不如百姓之苦。安時苦徭役賦稅,亂時苦兵丁征兆。


    終其一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隻為一餐口食,一縷薄衣。


    生而為人,卻命似螻蟻。你家樓主倒是有趣,一邊樓內日進鬥金,一邊感歎民間疾苦!”徐平的言語之中略有譏諷之意。


    也不怪徐平,一個在北境這等邊疆之地都能大量斂財的商賈,突然有此一問,實在讓他覺得有些稀奇。


    徐德海沒有因為徐平的諷刺而生氣,反而仔細品讀徐平那幾句話: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徐德海愣神之際,徐平擺了擺手。“徐掌櫃,這七樓呢,我突然不想去了,宴席便設在六樓即可。”


    聽到徐平的話,徐德海回過神來。“世子殿下?這是為何啊?”就憑徐平剛剛的那些話,徐德海就知道此子頗有眼界。


    徐平想了想。“也不為什麽,就是突然沒了興趣。”


    徐德海不死心。“可是因為我家樓主所提的問題?”


    徐平手捏下巴,仔細思考了一會。“你家主子所提的問題呢,我可以回答你,但是沒有任何意義。”


    “為何?”


    “天下亡,百姓自然苦。而天下興,百姓還是苦。”徐平歎了口氣。


    徐德海麵露疑惑,抱拳以禮。“還請世子殿下不吝賜教!”


    “賜教不敢當,這麽說吧。天下亡,百姓們飽受戰亂荼毒,人命如草芥,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自然苦不堪言。”


    “那天下興,為何百姓亦苦?”


    “我且問你。這天下興,興的是百姓還是官吏,世家,巨富,商賈。”


    “世子殿下此言,小的不太明白。天下大興,自然百姓、官吏、世家、商賈皆興啊。百姓們有飯吃,有衣穿,沒有天災人禍,這還不夠嗎?”


    徐平有些為難,作為一個穿越者,他的理念和古人有著本質上的差異。也很難將真正的百姓之興,讓古人所理解。


    稍作思慮,徐平和徐德海說道:“不是能吃飽飯就叫興盛。


    尋常百姓,沒有學習的途徑,目不識丁,思想貧瘠,隻為一口飽飯而終日勞碌。可是,光能填飽肚子那不叫興盛。


    家禽走獸的一生就隻為填飽肚子,它們談何興衰?食欲隻是生存的本能。


    一國之地的資源,九成以上掌握在了宮廷、世族、官吏、商賈手中。而這些人,卻不足一國之民的萬分之一二。百姓又何談幸福安康?活下去,就已為實不易了。”


    徐平的這一番話,徐德海啞口無言,久久不能平複。


    好一會,徐德海才開口問道:“那世子殿下以為如何才能讓天下興盛,讓百姓富足?”


    徐平微微搖頭。這是個有答案,又無解的問題。就算現代,也無法做到。


    作為穿越者,現代人的理念基礎是平等。但即便是現代,這也隻是相對而言。


    人依舊分為三六九等,世上的絕大部分資源,仍舊掌握在少數人手中。優勝劣汰,這個無可避免。隻有相對平等和相對尊嚴。


    思量再三,徐平還是將心中所想說了出來。“本沒什麽意義,既然你問得如此誠懇,我與你聊上幾句也無妨。


    列國君王爭的是天下,各國諸侯爭的是疆土,大夫們所爭的是權利,而士人們所爭的無非地位。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無論身份,無論地位,歸根結底,不過一己私欲。


    遙想百姓所爭,堪堪一口餐食,卻何其艱難。幸福安定,談何容易?


    沒有戰火紛擾,方能休養生息;沒有苛捐雜稅,方能富有餘糧;沒有階級壓迫,方能出人頭地;沒有士族剝削,方能穩定民生。


    任何王朝的沒落,都離不開底層矛盾爆發。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徐德海沉思許久,而後感歎到:徐滄的兒子或許有曠世之經緯,王佐之大才。


    “世子既有如此見解,為何又說這毫無意義呢?”這點徐德海確實不明。


    徐平兩手一攤,略顯無奈。“因為人人都有私心,你我也不例外。


    要做到上述這些,會動到掌握著大量資源之人的利益,這遠比開辟一國還難。輕則粉身碎骨,重則族譜升天。”


    徐德海暗暗點頭。“是這個道理!要動到所有上層階級的利益,確實沒人會這樣做。”


    “世子殿下還請稍後,小的馬上將世子所言轉述給我家樓主。”


    “隨你咯!”徐平聳了聳肩。


    很快,徐德海便來到了七樓,並將先前徐平所言盡數告知天香樓主。


    徐平的看法,天香樓主消化了好一陣子。“未曾想到,他竟有如此見解。此人之才,世間罕見。便是玄機閣文榜那位公孫先生,恐怕也未必有這樣的見地。”


    玄機閣囊括了整片大陸的世間英傑,設有文榜、武榜、軍神榜、奇謀榜等等。可見天香樓主對徐平的評價之高。


    徐德海更是深以為然。“小姐,那接下來?”


    “待有機會,我會一會這靖北王的世子。今夜我會啟程回京,七樓讓他設宴即可。去辦吧!”


    徐德海正欲離開,天香樓主又將之攔下。“他此番進京,路途遙遠,朝中那些人心思難測,此行恐怕會有變故。


    差皇城司的人全程跟著。如遇不測,盡力相救。”


    “小姐放心。”


    片刻時間,徐德海便已回來。恰巧看見徐平正在搭訕一位年輕姑娘,不由的嘴角微微抽動,心中暗歎:怎麽徐世子感覺不太靠譜的樣子。


    未免尷尬,徐德海咳嗽了兩聲。


    徐平見狀倒也臉不紅,心不跳。“徐掌櫃,你喉嚨有疾?”


    徐德海笑得不太自然。“世子殿下當真觀察入微,連小的有喉疾都能知曉。”


    “不閑扯了,你家主子怎麽說?”


    “主子說王爺大駕光臨,乃天香樓的榮幸,世子更是當世少有之大才。樓主自然願借七樓用於王爺宴請賓客。


    當然,今日夜宴一切開支也由天香樓承擔,聊表敬意。”


    “你家主子倒是大方!既然如此,我也不推脫,承了你天香樓這份情。”


    “區區小事,情不情的,世子言重了!”


    “既然如此,還有一件事麻煩掌櫃的幫我一並辦了。”


    “敢問世子何事?”


    徐平頭一偏,管家老高便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遞了過去。


    徐德海接過銀票瞄了一眼,好家夥,足足白銀三萬兩。


    “敢問世子殿下,這銀票?”


    “將銀票置於食盒之中,讓它出現在今晚的賓客手裏。具體怎麽操作你自己看著辦。”


    徐德海看著手中的銀票,又看了眼徐平。前麵還在大談百姓疾苦的靖北王府世子,轉頭又行賄起當朝大太監。這還真是讓人無語。


    七樓內,天香樓主挽起了耳邊的秀發,嘴角也隨即微微上揚。“徐永寧,多年未見,如今的你倒是讓人刮目相看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枌榆草木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倪二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倪二狗並收藏枌榆草木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