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還有誰?”


    端著酒盞的手不聽使喚了,小小的酒器好似猛然間重了千斤,壓得手臂怎麽都抬不起來。顧明舉目光灼灼,好似要在那紙箋上看出一個洞來:“是他?”


    溫雅臣無聲地搖了搖頭,蹲下身,把紙箋放在了顧明舉的手邊:“除了他,你覺得還有誰會直到現在還記得你?”


    溫少離開後,屋子裏融融的暖意似乎也跟著離開了。寒意鑽過壁角的縫隙,從四麵八方侵襲而來。陶製的酒盞滑落到地上晃悠悠地轉了小半個圈。顧明舉顫著指尖,慢慢地從地上把雪白的紙箋拾起。


    紙箋摺疊的方法很特別,兩麵空空,四邊光潔,看似毫無入手之處。顧明舉用指腹摸索了片刻,小心地用指甲挑開一處難以察覺的縫隙,熟悉的筆跡一點一點慢慢展現在眼前: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閑人不夢君。


    寥寥四行,二十八字。一字字輕聲念過,不自覺淚流滿麵。


    這夜是除夕,天牢外萬家燈火。城中有公侯在自家王府裏放了漫天的煙花,奼紫嫣紅,溢彩流光。


    天佑二十八年夏末,靖帝崩。


    半月後,高相病故。


    又過一月,皇子彰登基,尊親母龐妃為太後,叔父臨江王輔朝攝政。皇子崇被勒令拘於偏殿永世不得踏出半步,龔妃自縊。高相黨羽或問斬或流放,一時樹倒猢猻散。


    這世間最不缺的就是官,前頭的人死了,總有人前仆後繼頂上。朝堂裏很快平靜如昔。起高樓,宴群貴,歌舞昇平。


    那日天子臨朝,百官肅靜。緋衣的宦官站在龍椅之下昂首高宣:“罪臣嚴鳳樓,矯造異象,詭稱祥瑞,欺瞞先帝,蒙蔽天下,放大不敬之最,其罪當誅。然念其忠心耿耿,保駕有功,著革去官職,驅逐出京,今生不得入朝。”


    嚴鳳樓匍匐拜倒,額頭重重點地:“謝吾皇隆恩。”


    天牢外,刺眼的陽光照得顧明舉快要睜不開眼。換了一身幹淨布衣的前任侍郎倚在牆根下靜靜地等。


    遠遠地,行來一個身影,走近了才看清他的麵容,眉峰平和,唇角微揚。這樣的人,做師爺不夠機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請進三清觀中研經修道又塵緣未斷,隻能擺進那巷子深處的學堂裏,做個外冷內熱的教書先生,清清淡淡一輩子,無富貴無權勢,但是也無風無雨無性命之憂。


    等他走到跟前,顧明舉笑著向他伸手:“喂,你冷不冷?”


    嚴鳳樓抿起嘴角,把手背到背後:“我不冷。”


    “可是我冷。”


    這一次不是牽手,顧明舉狠狠地把嚴鳳樓按進了懷裏。


    許多年前便悄悄開始幻想,有朝一日,用力把你攬進我的臂彎。及至兩須蒼白垂垂老矣,窗外落葉如金的季節,我轉身,你回眸,相對一笑,眼中除了彼此再無其他。


    《本書完》


    番外——賣命


    靖帝天佑二十五年


    這一年的雪下的特別早,才剛入冬就飄飄灑灑的摞起來。翌日清早推開窗,滿院銀裝素裹,白的仿佛燭燈下佳人滑膩的胴體。


    溫雅臣在窗前伸了個懶腰。北風夾雜團團雪花,劈頭蓋臉的往臉上捲來。刺骨的寒意裏,整個人登時就清醒了。


    他們說,新任的侍禦史已經啟程出了青州地界,這兩天該到連州。


    嚴鳳樓沉寂的太久。沿著金殿上下打聽一遭,誰也說不清他的來歷。就算與他同年中舉的那些,也要絞盡腦汁才依稀想起,從前確然有過這麽一個人:“是不是總站在顧明舉身後的那個?”


    又過了兩場雪,嚴鳳樓到京城了。說是星夜兼程,連大雪封山都執意不肯耽擱。千裏迢迢而來,途中不曾讓馬車歇過一刻,恐怕連邊關告急的文書都及不上他。


    於是有人陰陽怪氣調侃:“到底是從青州那小地方來的,急吼吼的樣子真難看。”


    “怕來晚了,官位就長腿跑了吧?”


    招來一片附和的笑聲。


    又過了幾日,溫雅臣就在上朝的人群裏看到了他。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新任侍禦史大人穿著一身簇新的官服,麵容方正,身姿挺拔,隻是從側麵看,略微顯得單薄。比照溫雅臣想像中的嚴鳳樓,眼前的這個顯得更憔悴些,目光雖然清澈堅定,卻隱隱流露出幾分悲憫。


    與顧明舉相交算來也已經有兩三年,溫雅臣之前從來未聽他提及過嚴鳳樓這個人。在喝酒喝的目光迷離的時候,顧明舉那個酒瘋子會突然起身指著街上某個匆匆路過的行人大喊:“喂,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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