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縣丞用錯綜複雜的目光地望著自己昔年的摯友,望進他墨一般一雙琉璃眼,看見他眼底水一般一汪柔情。


    他們說,顧侍郎的話聽不得。他們說,顧侍郎是窺伺人心的魔。官場裏的老手諄諄告誡著不知深淺的新人,輕易不要去搭理那個顧明舉,那是個連叫好友都能輕易背棄的人,渾身上下寫滿名利二字。


    倘或他站在你麵前,不要仔細看他的臉,不要對上他的眼,更不要沈溺進他無害的笑容和騙死人不償命的甜言蜜語裏,因為一旦陷進去就再也出不來。哪天他忽然在你心口捅一刀,你還笑著感謝他。


    傷口疼得像是在火上灼烤,顧明舉維持著笑容:“這一刀本來就該是我的。我的鳳卿是好官。贓官、貪官、昏官,這是我幹的事。他罵的應當是我才對。”


    他神情自若地在那兒喋喋不休,說他如何察言觀色揣測聖意,說他如何左右逢源八麵玲瓏,說他如何自保,如何媚主,如何欺上又瞞下:“落井下石、煽風點火、過河拆橋……那些你聽過的沒聽過的,我都幹過。”


    “原來戶部的那位龐大人前些日子被流放嶺南了,朝中的傳聞是真的,他得罪了高相。因此,我也在裏頭摻合了一腳。”


    “雲州的夏有常夏知府剋扣糧餉,理應深究。他的姑父是高相舊交,我幫著遞了幾次話,最後大事化小,先把雲州府的職免了,等風頭過了再調往他處。事後送來了一箱子東西,嗬,七七八八的,我也沒細看。”


    他拉過嚴鳳樓的手來,握在掌中笑盈盈地講給他聽。


    某年某月某日,收了誰的東西,拉了誰一把,瞞下了什麽事,用暗箭傷了誰。說得大聲,笑得刻意,形容得誇張,“誇耀”兩字赤裸裸寫在臉上。


    坐在他麵前的嚴鳳樓半闔了眼靜靜地聽,左手慢慢覆上他的手背:“說這些幹什麽?”


    若是從前,他早就憋紅了臉,怒氣沖沖地相罵。


    顧明舉把他的手緊緊攥進掌心裏,一本正經地回答他:“讓你知道,我這是活該。”


    他明明是不想讓嚴鳳樓心存愧疚。


    嚴鳳樓扭頭往床榻裏看,枕邊微微露出信封的一角。替顧明舉更衣時,他袖中掉出了一封信。應當是一早才收到,所以匆匆看過就隨手收進了袖裏。當時房裏亂做一團,嚴鳳樓便替他壓在枕下。


    信的內容嚴鳳樓無意去看,連青州知府張雪鬆都已經知道的事,過不了多久就會天下皆知。


    “當前十萬火急的事你不說,卻字字句句都要跟我說當年。”當真是對這個叫做顧明舉的男人束手無策了,嚴鳳樓用力睜大了眼睛想緩解眼眶中的酸楚,學著他的模樣把唇角微微翹起,“我說,那時候你跟我說的那些話,怎麽跟交代後事一樣。”


    “我得了不治之症,禦醫說已經病入膏肓,恐怕不久於人世。人生在世,權勢、名利、富貴,我顧明舉該有的都有了,唯一遺憾就是你嚴鳳樓。所以,我特地跋山涉水走一趟,專程來抱你。”


    “你胡說八道什麽!”


    他半真半假說笑,他啞著喉嚨低斥。兀然寂靜的屋子裏能聽到窗外呼嘯而過的風聲,顧明舉坐直了身子,緩緩把手按上嚴鳳樓的肩膀:“鳳卿,我說的是真話。從五年前起,我就再也沒想過,你會願意跟我說話。”


    五年。對對錯錯,是是非非,單提起來,不過芝麻大一件小事,針眼般一句錯話,樁樁件件疊到一起,歸結結底,便是一句道不同,不相謀。


    他一心奔著蟒袍紫帶,出賣同僚,攀附權貴,排除異己,無所不用其極,一路青雲而上;他隻嚮往著濁世清流,為生靈疾呼,為眾生奔跑,為鄉民請命,竭盡一切之所能,卻一路遭貶。


    最痛心疾首的時候,他點著他的鼻尖責問:“顧明舉,你還有什麽麵目回南安去見你的師長,去麵對至聖先師?”


    卻換來他斬釘截鐵的誓言:“我顧明舉今生再不入南安便是了!”


    南轅北轍的目標,註定要背道而馳再不相見。


    嚴鳳樓又何嚐想過,自己隨後便會調任南安,而這個早已絕交的故友會在一夕之間拋卻苦心經營來的所有,背棄誓言再入南安。


    “你的那些作為,從前我厭惡的,現在還是不會贊同。”用手掌遮擋住他的眼睛,嚴鳳樓的臉上透著幾分決絕幾分慨然。他一字一句慢慢說道,“隻不過,過了這些年,我不會再那樣指責你。因為,你有你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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