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極的南安縣丞止步回頭,長長的、曲折蜿蜒的小小巷子裏,頂著那一線藍天,顧明舉肆無忌憚地笑著,眉目飛揚,燦爛的笑容能把當空的太陽比下來:“鳳卿,你永遠是我的鳳卿,我的,我顧明舉的。”


    什麽話都哽在喉頭裏說不出來,你好端端為什麽出京?為了什麽來南安?京城出了什麽事?還有那一封又一封頻頻發往驛館的信,京中的溫雅臣究竟為什麽如此焦急……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畢竟,我也在官場,即使隔了萬水千山,縱使暌違整整五年,可是,顧明舉,你我依舊同在一處。


    那晚,飄雪走後,嚴鳳樓下了決心,有些事,他想聽顧明舉親口說。


    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出了門,在昔日初見的地方等著他,等著他站在自己麵前,等著他親自開口說:“鳳卿,我有了點麻煩。”


    一如當年,一貧如洗的同窗磨磨蹭蹭挨到他身邊:“鳳卿啊,管我兩天飯吧……我在骰子裏注水銀被莊家發現了。”一張玉一般的麵孔又青又紫,腫得仿佛供桌上的豬頭。


    但是現在,嚴鳳樓發現,一如顧明舉所說,自己傻得很:“你什麽都不準備告訴我。”


    “果然被你知道了。”顧明舉的笑容僵了僵,遠遠站在三步外,旋即又笑開,“都是小事。”


    他是真的笑得輕鬆,如此從容淡定,好似一揮手便能召來千軍萬馬力挽狂瀾。須臾,顧明舉恍然大悟:“你不肯辭官是因為擔心我?”


    “不是。”一口否認。嚴鳳樓笑不出來,想想這些天來收到的信,胸膛堵得難受,渾身都是冷的。


    想要勸慰的話還沒出口,就被顧明舉截住:“不是就算了,我隻當你是為了我.”


    “原先我不想說的,既然被你知道了,那我就說吧。”他抬手抓抓頭說得為難,滿臉都是勉為其難的牽強,“鳳卿,你隻要知道,我喜歡你,這就夠了。”


    說完這一句像是辦完了天大的難事,顧明舉誇張地呼了一口氣,他眯起眼看了看嚴鳳樓,復而笑著伸手:“鳳卿,你冷不冷?”


    嚴鳳樓死死看著他不說話。


    顧明舉說:“不管你冷不冷,我都想抱你。”


    然後,他突然往前跑來,一把將嚴鳳樓摟住,帶進懷中。順勢,兩人位置互換。


    “狗官!”正在此時,嚴鳳樓尚不及反應,耳朵就炸雷般響起一聲怒罵。


    顧明舉的身體突然僵了一僵。


    嚴鳳樓隻覺得腦海裏一片空白,搭在顧明舉背上的手慢慢觸及到一片溫熱,手止不住發抖,顫顫地往前摩挲,溫熱越甚,潮乎乎的一股濕意。嚴鳳樓將手舉到眼前看,卻是一掌的腥紅,剎那便刺痛了雙目。


    顧明舉的背後站著一個臉色慘白的青年,他粗聲喘著氣,仿佛同樣被自己的行動嚇到了,呆呆站在那兒,眼神呆滯。


    嚴鳳樓同樣呆呆看著他,又慢慢低下頭往懷裏看。


    懷中的顧明舉卻還翹著嘴角,連上挑的眼角都還那般輕浮:“鳳卿,如果我不在了,你會不會想我?”


    嚴鳳樓說了什麽,他卻聽不到了。


    行刺的青年被隨後而來的衙役們當場拿住了。是個讀書人,含辛茹苦數載,到頭來連個秀才的功名都未考上,可謂懷才不遇,隻得在一家客棧做個小小的帳房聊以度日。日子過得自然是拮據的,勉強混頓飯而已。他喜歡鳳兒,就是被孫家四爺糟蹋後身亡的姑娘。據說,他們已經定了親,原打算明年開春拜堂的。可惜,新娘子永遠也回不來了,死得不明不白,而且沈冤不得昭雪。


    半生憤懣本已是不得開解的心結,加上遭逢大變,於是就有了刺殺縣丞的這一場。


    眾生困苦,任朝廷再壓製也終有一日要宣洩,亦如爐上之粥,大火疾催之下,任鍋蓋如何嚴密,終要噴薄而出。


    侍郎在本縣遇刺不是小事,更何況顧明舉這個聖上麵前的大紅人,倘若朝廷追究起來,自青州知府起,恐怕一個都逃不了。


    底下人個個回報得膽戰心驚,說話時話尾都是帶著顫的,深恐下一刻就有殺頭的聖旨駕到。嚴鳳樓也聽得恍惚,一個人坐在座上,眼前一遍又一遍閃現著窄巷裏顧明舉撲向自己的情景。當顧明舉問他冷不冷時,必然已經看到了他背後有人,並且神色有異。他是故意的,故意推開他,故意替他擋下這一刀。電光火石之間,饒是心計再深,也做不來這樣的算計。這一次,顧明舉是真心的,不帶半點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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