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之景早成過往雲煙,當年的繁華氣象被一一錄進史書裏,於今人眼中,卻似一場海市蜃樓。夢醒睜開眼,蒼涼的現世益發悲哀得刺目。


    兩年旱災,黃土龜裂,遍地饑民。有典妻賣女者,有割肉餵子者,有家破人亡奄奄一息者。古來聖者總說道,民者貴,君者輕。貴者如民早已哀鳴泣血,然輕者如君卻依舊昏聵難察。


    “撫恤一方,我什麽都幫不了,反是那個拿刀逼迫他們的。”各地稅賦,朝廷例來皆有定額。若督辦不利,則必有嚴懲。重則貶職查辦,輕則嚴辭叱問。


    不想徵收,卻不得不徵收。為官至今,他還從未如數完成過定額。幾番調任,與此也大有幹係。隻是他縱有再麻木的麵目去麵對上峰一次激烈過一次的苛責,卻越來越沒有勇氣去直麵那些苦苦掙紮於世間的人們。


    於是閉上眼,就是那一張張麵黃肌瘦的麵孔和一雙雙冷漠的眼睛。


    再也睡不著。


    “辭官吧。”顧明舉道,“再做下去,你會垮的。”


    嚴鳳樓卻搖頭。


    “為什麽?”


    “……”嚴鳳樓隻是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遲遲不開口。


    顧明舉急了,雙手用力抓著他的肩:“鳳卿,別再跟我說那些澤被蒼生的鬼話,你明白的,這不可能。”


    澤被蒼生,初入官場時或許是因為如此。但是現在,已經完完全全不是了……


    “我要留在官場。”他眼中的蛛網般密布的紅絲早已暴露他的疲憊,重重疲態之後,卻是一絲如何也無法泯滅的堅持。


    顧明舉搖著頭無法理解:“你到底是為了什麽?”


    嚴鳳樓的目光越加迷離,任憑顧明舉如何逼視也無法從中捕捉到任何端倪:“你別問,我不會說。”


    往後,顧明舉來得更勤。一早嚴鳳樓還未起床梳洗時他就來,留下同吃一頓午飯,然後匆匆趕回驛館。嚴鳳樓午間用藥時,他又來,拖著長長的衣袖倚在門框邊,輕佻地開著飄雪的玩笑。及至夜間掌燈,嚴鳳樓閉眼睡下後,他才戀戀不捨地走。臨走依依話別,他每每都要低下身給嚴鳳樓一個擁抱。絲毫不顧及他人的側目,他親昵地貼在嚴鳳樓耳邊一遍又一遍叮囑,要放寬心,什麽都別想。


    嚴鳳樓聞言睜開眼。他低頭吻他的嘴角,用手掌覆上他的眼:“鳳卿,睡吧,有我在呢。”


    第二天天明,縣丞府的小廝伸著懶腰打開門,他已早早候在府門外:“你家嚴大人昨晚睡得可好?”


    在嚴鳳樓房裏總能看見飄雪。穿一身緋紅秋衣的女子不說話時靜美得恍如枝頭的紅葉。看見顧明舉來,她總陪著說笑兩句,周到地將茶水點心布置妥當,而後託詞告退。


    顧明舉打趣說:“飄雪姑娘是越來越有縣丞夫人的樣子了,將來是要當一品誥命呢。鳳卿,我們可不能耽誤了人家。”


    “呸!”沒走遠的女子聽見了,扭過身子重重啐他一口,“將來要是大人趕奴家走,必定是你這壞心的顧侍郎攛掇的!”


    她跺腳賭氣,顧明舉指著她的背影哈哈大笑,嚴鳳樓坐在一邊,深深覺得丟臉。


    縣丞府家丁不多,闔府上下總是靜悄悄不聞人聲。顧明舉躺在嚴鳳樓身邊,攬著他的腰迫他同自己一起午睡。連日被禁止處理公務,嚴鳳樓的睡眠稍稍有些好轉,隻是依舊睡不得多時便轉醒。醒來後兩人四目相對,彼此大眼瞪小眼,顧明舉把嘴湊過去作勢要吻,不解風情的縣丞眨眨眼,翻過身去給他一個無情的背影,以此抱怨養病時光的枯燥無趣。


    於是顧明舉就自背後摟著嚴鳳樓說話。榮寵於聖駕前的顧侍郎有口吐蓮花的本事,朝中的各色離奇傳聞,大小官員的恩怨情仇,及至後宮深閨中的是是非非,從他嘴裏說出來,總多了一分生動傳奇,仿佛置了戲台子在眼前一幕幕活靈活現重演一般。


    嚴鳳樓聽得入神,不知不覺回過身,落進他一雙星辰般璀璨的眼。


    話題轉著轉著轉到從前,當年罰兩人留堂的夫子還在南安書院教書,年紀大了,酒癮越深。嚴鳳樓常提著酒去看他,他在醉後同嚴鳳樓說起顧明舉,當年顧明舉幹的那些混帳事他一件都沒忘。有的同窗沒有中舉,回到南安開了個小書鋪,生意不是很好,但是娶了個賢惠的妻子,現下有一雙活潑的兒女。


    還有那個從前常來書院給兒子送吃的的大娘,他家兒子也中舉做官了,接她去了京城,去歲傳來消息,她得了重病,冬天的時候走了,老鄰居們都嘆息,她的福澤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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