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丹陛之下的洛閣老舉步出列,端的義正言辭,“市井傳說,捕風捉影,無中生有。陛下萬不可深信。”


    桓徽帝深以為然,手指慢條斯理地撫著衣擺上一道微微隆起的摺痕:“聽說鬧得還挺大,偏偏還是從護國公府裏先鬧將起來的?”


    皇帝陛下與田師爺有同一個愛好,閑來無事就愛把小太監叫到身邊,聽聽人生百態世間真情:“嘖……那地方,不吉利啊。”


    慢慢悠悠的嘆息聲婷婷裊裊在闊大的金殿上方繞了三圈,群臣垂頭斂目,屏息凝神,足有一刻,未有人敢出言答話。二十年,朝堂之上二十年絕口不提燕家。今天偏偏就被這自小不伶俐的天子漫不經心地提了出來。


    四位閣老麵麵相覷,洛家大老爺不動聲色地捏了捏手裏的象牙笏板,深吸一口氣。


    座上喜怒無常的天子渾然不覺自己方才的話有什麽不妥當,高高興興地又起了話頭:“洛愛卿,朕年前就聽聞你要給你那大侄兒說親,相看得如何了?”


    身旁三位閣老紛紛挺腰,低頭放鬆神情。洛大人持著象牙笏板,言語不敢有絲毫懈怠:“臣惶恐,內宅瑣事,豈敢勞陛下牽掛。”


    桓徽帝笑了笑,不再說其他,起身退朝。


    三跪九叩之後,文武百官躬身倒退出殿。洛大老爺緩步跟在眾人身後,神情端凝,眼底一片冷光。


    他那個侄子。


    當年,壓了他盡三十年的好弟弟終於死了,洛大老爺心裏說出有幾多暢快。他那好侄子是個識相的,情願將二房所有家產盡數交由伯父“代管”,隻求領著年幼的庶弟出京外放。一筆寫不出兩個洛字,更何況彼時他正得意,便毫不猶豫點頭應下。未免日後遺禍,他還在其中插了一手,遠遠把那兩兄弟打發去了屏州。屏州督軍,鎮守一方,多光鮮的前程,若非有他這身居高位的大伯,以他那侄子的年紀與資歷,壓根坐不了這官位。僅此一條,就足以堵了洛家族中所有人的嘴。至於屏州的艱難與危險,那就要看他們這位洛家大公子自己的命數了。


    洛家大爺辦事向來就是如此,棉裏針,笑裏刀,明明是把那兩兄弟扔出去自生自滅,偏又在明麵上叫人挑不出錯來。族中有那懵懂的,還翹著大拇指誇他這大伯仁慈良善,這般照顧失牯的侄兒。


    看看,看看,多好。眾人麵前洛大老爺拈鬚大笑,周遭無人時,更是想著想著止不住就能笑出聲來。自從丟了武王關,屏州督軍沒有一個能全須全尾地回京城。真好。沒了始終壓他一頭的弟弟,連那麵相酷似弟弟的侄兒都消失了,真好。苦苦熬了大半輩子,他這心底可算落得個自在。


    原本就該這麽一直圓圓滿滿地過下去,宮裏的女兒有了皇子,皇帝大喜,洛家簡在帝心,聖眷日盛,鮮花烹油。按著他的期許,他和幕僚們反覆推敲謀定的計劃,就該這般順順噹噹地一路行進往前。等到日後,十年、二十年,不,或許不用那麽久,他們有皇子,雖然桓徽帝膝下子女眾多,可這是流淌著洛家血脈的皇子,有洛家在,有他這身為外祖的洛家族長在,一切都沒什麽好擔心的。隻要慢慢地、耐心地,一日復一日,等皇子長成為太子,太子再進一步成為天子……洛家,本朝開國之初,不過是芸芸眾世家之一的洛家,便會變成淩駕於所有閥門豪閱之上的洛家,而他,洛氏一族掌舵人洛承戚自然而然就當站立於萬人之上。


    如此美好,如此完滿。原本應當是這樣的。可是,偏偏,出了岔子。他萬萬不曾想到的偏差。洛雲放,他那事事皆比他強的親弟弟的長子,不但在屏州活得好好的,竟還出兵打下了靈州!二十年,大梁雄師頭一次重歸故土。如此大的功績,出自洛家,卻偏偏是那個總愛冷冷瞪視他、早已被他看作死人的大侄兒。


    青雀城捷報傳來,他的喉間便似被一早的那碗糯米湯圓糊住了一般,許久透不過氣來。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前半生,他至今不敢回憶太多的前半生,便是無時無刻不處於這般必須緊握雙拳狠咬後槽牙,否則便要憋氣憋到死過去的煩悶抑鬱裏。好在如今,他不是一個人,他有玉雪聰慧的皇子外孫,有寵冠六宮的貴妃愛女,有人才濟濟不輸於當年燕家護國公的滿堂幕僚。幕僚們勸慰他,輕聲細語地安撫他,大公子在西北站穩腳跟未嚐不是好事。西北四州,他們原先擠不進腳,現在好了,屏州、靈州,眼看還有青州,以後都能姓洛,都是十二皇子的。隻是,這大片地盤能歸於洛家,卻不能交給洛雲放,得換個人。就好像當年,那寶氣四溢明晃晃亮瞎了人眼的二房庫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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