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表情、這語氣、這問話的內容,隻差沒有把“看吧,就知道你對爺念念不忘”的意思赤裸裸寫在臉上。


    你想得挺美。舉止雍容的洛大公子苦苦抑製住想要翻白眼的衝動:“不是。”


    他說的第一回是洛雲放剛進落雁城督軍府的第一個夜晚,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嘯然寨大當家翻了牆,摸進新任屏州督軍的臥房裏,裝腔作勢說拜會,賊眉鼠眼求合作,險險被警醒的洛督軍一劍捅個透心涼。


    那時黑燈瞎火的,連彼此的臉都看不清,隻借著稀疏的星光與銀亮的劍刃,發現那人有一雙極亮的眼眸,談笑間叫人如鯁在喉般難以容忍的痞氣與賤氣仿佛似曾相識。


    洛雲放深吸一口氣,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人家的列祖列宗跟前:“第一回,略有些懷疑。後來,聽到你在寨樓上的那句喊話,就明白了。”


    這世上,也就隻有一個人常愛把扒褲子這件事掛在嘴邊。往事如煙,除了他自己,連周遭的人都早已忘了這件幼年軼事,卻不想二十年後,遠在西北邊陲之地的一座匪寨前,竟有人舊事重提。那一刻,洛雲放發自肺腑地想踏平整個嘯然寨,並且深深地懷念起記憶裏那位身材魁偉、性情熾烈,總愛把馬鞭盤在腰間的國公爺。


    地上的男人聽罷,立即樂不可支地低笑起來:“我一提你就記起來了?”


    那還不是念念不忘是什麽?甭管討厭還是喜歡,能記得就是上心了。燕大當家心滿意足。


    洛雲放抬腳狠狠往他那張比幼時更叫人嫌惡的大臉上踹。他眼疾手快避過。洛雲放還想再踹,卻叫他用小擒拿手利落地把腳踝掐住。


    “鬆開!”他怒喝,他眨著眼嘿嘿地笑。


    笑著笑著,臉上忽而卻又不笑了,仰著頭,晶亮的雙眼一錯不錯望向他,剛硬的麵孔被朦朧的燭光生生暈染出幾分溫和柔情,低沉好聽的聲音穿過屋外嗚嗚呼嘯的風聲,在空空蕩蕩的房梁間徐徐盤旋,直至縈繞上他的心頭:“這些年我讓人打聽你的事,我一直記得你。”


    他凝滯,他從容,一徑高揚起頭顱,將他臉上難得的訝異與失措看個滿眼:“洛雲放,我對你上心著吶。”


    “我啊,因為你,才沒有走錯道。”燕嘯說。


    那年武王關失守,青州、靈州相繼陷落,屏州搖搖欲墜,大梁江山風雨飄搖。他已被葉鬥天帶上了龍吟山,獨自一人跑到山巔之上遙望武王關。殘陽如血,暮色慘澹,幾許烽火狼煙。小小的孩子雙拳緊握,目齜欲裂,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因果循環、報應不慡,報應,這就是報應!燕家世代盡忠,豁盡全族心力把武王關守得固若金湯,燕家在江山在,武王關下浸染了多少燕家兒郎的血淚,到頭來燕家得到了什麽?通敵謀逆,虎狼之賊!莫須有之罪,何其可悲,何其誅心!該!活該!就當如此!活該他梁家忘恩負義,活該那些世家名門袖手旁觀!九戎鐵騎能一路打到京城去才好,這回看他那勞什子大梁天子還有何處可逃。他要九州天下盡為赤土,他要梁家江山皆為烏有,這是梁家欠了燕家的,梁家該有此報!


    他把這些話一字不落說給田師爺和葉鬥天聽,一邊說一邊剝著剛炒好的栗子,滿心歡暢。


    田師爺給了他一巴掌。


    那個麵目猥瑣言語粗鄙的師爺,一路奉他為主,為他奔波遊走,為他遮風擋雨,為他費盡心機,把所有困苦都一力扛下,卻在他遭逢家變後最高興最肆意的時刻,重重打了他一巴掌。


    “國公爺若是聽見了,恐怕比我打得更狠。”到了屏州後,田師爺的菸癮比從前還大,抽得嗓子都變得嘶啞。


    他不愛叫他師爺,若管這麽個出不來一個好主意、成天隻會抽大煙滿嘴胡說八道的臭道士叫了師爺,滿天下的師爺都得蒙羞。於是他始終“老田”、“老田”地叫著,此刻看著他灰敗的麵容和眼中滿滿的失望,他才訝異地察覺,田師爺老了。一場巨變,死裏逃生,連最不著調的人心中也歷經了一番滄海桑田。


    田師爺一字一句說得遲緩,一意要說進他心底裏:“梁家有虧,可百姓何辜?”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一場征伐,成王敗寇自有史家娓娓敘述。芸芸眾生何辜,城門失火偏叫他們做了池魚。妻離子散之恨,十室九空之悲,天人永隔之苦又有誰來彌補?


    “少當家,燕家守著武王關,守的不是誰家的江山,守的是天下黎民。你記住了?”


    他咬緊了牙關死死不肯點頭,他不解,他不聽,他不甘,胸膛中洶湧澎湃一腔憤恨,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梁家欠了他的他不能討回來,憑什麽他燕家就要忍下這驚天的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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