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都備齊了,小公子放心吧。”賀鳴弓著腰,亦步亦趨跟在他身邊,俯首帖耳,十足的恭敬模樣。


    熊孩子昂首挺胸,兩手背後,下巴微抬的傲嬌模樣,十成十一個小洛雲放。來來往往的下人紛紛捂嘴偷笑,他察覺了,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哼”一聲扭開臉,正對上麵布寒霜的正主,一個激靈,趕緊抽回手,端端正正站好:“哥……哥哥……”


    洛雲放“嗯”一聲,踱到他身邊,輕輕捏他的臉:“對賀鳴,不許這麽說話。”


    小糰子不敢掙紮,悄悄偷眼看自家兄長喜怒難辨的臉,乖順地低頭:“哦。”


    離家兩年,又無父母依傍,連雲瀾都長大了。


    用過年夜飯照例是要守歲。洛雲放喜靜,賀鳴沒敢找戲班來唱戲。鞭炮爆竹買了不少,洛雲瀾大呼小叫地放了一陣,覺得沒意思,垂著頭又坐回了屋裏。兄弟倆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靜靜對坐著看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如何打發時間的章程。


    房簷下大紅燈籠高高掛起,雪地上瑩瑩映出幾許紅光。園子裏的臘梅金燦燦開滿枝頭,暗香浮動,幽冷動人。洛雲放順著幼弟的目光看向屋外高高的院牆。牆外頭傳來鄰家嘈雜的喧鬧聲,火樹銀花不夜天,絢爛煙花在嬉笑聲裏朵朵綻放。凡人之家,雖清貧如洗,卻祖孫三代濟濟一堂,笑語晏晏,或閑話家常,或共享天倫,未嚐不是一種溫馨美好。


    人太少,總難免要冷冷清清。不像那個誰,走到哪兒,哪裏就是歡笑聲一片。孤鶩城裏的漢家小媳婦們心心念念著俊美出塵的洛大公子,長了雙波斯貓兒般翠色大眼的異族舞姬們卻對高大偉岸有一副寬闊胸膛的燕大當家尤為鍾情。他慣會看人說話,臉皮厚嘴又甜,還放得下身段做小伏低討好賣乖,征戰時,無論嘯然寨的山匪抑或屏州軍的官兵,有事沒事都愛往他的營帳裏湊。通紅的篝火旁,一隻盛滿濁酒的酒葫蘆推來盞去,不一刻就能響起陣陣笑聲。反倒是他這個督軍,往往靜靜坐一旁,遠遠看著他們豪邁痛飲,看著他們踉蹌跌作一團,看著他們被酒氣熏紅了臉,粗著嗓子放聲高歌——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那個誰嗬,有他在,就好似渾然不知寂寞為何物。


    咬著手指頭的糯米糰子不知何時回過了臉,白皙粉嫩的臉上隱隱露出三分敬畏,躊躇著開口:“哥哥,我背詩給你聽吧。”


    再不開口說點什麽,這屋子裏靜得著實不像過年。


    洛雲放不置可否,聽他對著手指頭,期期艾艾又說了一句:“學堂裏的先生說,因為有哥哥在外搏殺,把蠻子們堵在了靈州以外,咱們屏州才能安安穩穩過個好年。”


    自秋末起經歷輪番劫掠,又驚恐著開春後西北十六部捲土重來,屏州百姓戰戰兢兢保命尚且不及,誰又有多餘的心思採買年貨?家園淪陷,親人離散,縱被摧殘過一次又一次直至麻木,驚恐與悲傷卻是叫人永遠也習慣不了的。


    稚童懵懂的臉上掛著誠摯的笑,黑閃閃的眼裏盛滿驕傲:“哥哥會像老護國公那樣,把蠻子趕到武王關外頭。”


    洛雲放問:“誰教你的?”


    “城裏人都這麽說。”洛雲放沖他招招手,糯米糰子晃著腿跳下椅子,乖順地站到他跟前:“哥,武王關在哪兒?以後我們是不是再也不回京城了?”


    伸手在他肉嘟嘟的臉頰邊捏了捏,洛雲放避而不答,牽起他的手往屋外走:“會騎馬嗎?”


    “賀鳴不讓。燕斐哥哥帶我騎過兩次。”


    “以後讓鍾越教你。”


    “真的?”


    “嗯。”許久不見,糰子的臉圓圓又胖了一圈,捏一下戳兩下,彈一彈再扯一扯,難怪燕嘯那貨見了不肯撒手。


    兩頰被揉得通紅的小娃兒瞪著星星眼問:“什麽時候?”


    洛雲放一徑點著他頰邊若隱若現的酒窩:“以後。”


    “以後是什麽時候?”


    “不許多嘴。”


    “那……我能讓燕斐哥哥教我嗎?”


    “不行。”


    一大一小站到門口,巷口璀璨的煙花將青石板路麵照耀出一泓皎白光影。


    賀鳴機靈地讓人牽來馬匹,洛雲放抱著洛雲瀾坐上馬鞍,揮手將其餘侍從留下:“我帶他出城走走。”


    第十六章


    比起冰天雪地的督軍府,嘯然寨裏喧譁得好似另一個世界。議事廳前的空地上,喝得麵紅耳赤的山匪們談天說地高歌耍拳。重傷在身的大當家管不住肚子裏的酒蟲,瘸著腿扶著腰,提著酒罈子站到房門口看大小嘍囉們放爆竹。田師爺叼著煙杆子拿眼角斜他:“安分點吧,回頭傷口又崩開,看你怎麽哭!哎哎,我就說說,你真倒啊,快,快來個人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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