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扇田師爺,俗家姓名喚作田懸,自稱早年在京城出家做道人,後來在京城混不下去了,就一路北上討生活。最後要著飯來到了屏州。初時還曾在街口擺攤給人算過命,十卦十不準,一夕名動西北。葉鬥天聽得稀罕,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帶著一夥人把他劫上山。後來道上傳言,葉鬥天每有大事都愛找他算一卦,凡事按著他的卦象反著來,那就準沒錯。經年累月,居然讓他在嘯然寨裏混成了當家師爺。


    “在京城出家?”指尖有一下沒一下點著桌麵,洛雲放若有所思,“知道是哪家道觀?”


    “這個……還沒……京城裏,我們如今……”


    “去查清楚。”


    “是。”


    不再說話的洛雲放依舊一副慵懶閑適的假寐模樣。賀鳴舔舔幹涸的嘴唇,垂頭繼續回稟:“二當家燕斐是燕嘯的結拜兄弟,年歲不大,不過武功不錯,在嘯然寨裏首屈一指。他……當年是燕嘯帶著一起上山的。”


    “哦?”


    不待洛雲放發問,賀鳴逕自答道:“據說,早年是主僕。”


    五大三粗口無遮攔的燕大當家,曾經也是大戶之家捧在掌上仔細嗬護的小少爺。不幸同家人失散,流落西北。賀鳴不由自主拿眼看身旁一臉懵懂的雲瀾,白糯米糰子般的燕大當家……一定也愛笑愛鬧愛撒嬌,穿色澤艷麗繡著巴兒狗滾繡球的錦衣,戴大紅色鑲夜明珠的抹額。


    白玉小臉紅菱嘴,雙目似漆蘿蔔腿。叉著腰仰著頭,奶聲奶氣教訓人:“不要嫉妒爺的好,爺的好你們修八輩子也比不來。腰好腿好腎更好,器大勁猛時間長。”


    渾身一激靈,這畫風不太對,賀鳴不敢再想。


    “燕嘯……”洛雲放落在桌麵上的指尖點得愈快,似反覆追索又似有了什麽考量。他側過頭,墨黑幽邃的雙眼直直望向賀鳴,張口欲言,忽而眸光一閃,又生生止住。隻揮手道,“下去吧。雲瀾,你也下去。”


    憋著氣在一旁站了許久的糯米糰子長舒一口氣,端端正正行過禮,一腳跨出門檻,迫不及待往花園裏奔。


    賀鳴自始至終不曾抬頭,眼角餘光卻將適才洛雲放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得分明。嗬,什麽表弟,什麽心腹,洛雲放心裏最信得過的人除了洛雲瀾就隻有一個鍾越。


    將緊握成拳的右手小心放到背後,賀鳴慢慢抬起臉,仍是那般和藹親切的溫潤樣貌:“是。表兄也要注意盡早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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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些天,有人在督軍府門前放了兩筐西瓜。隻隻瓜皮滴翠如翡,連著瓜蒂的秧蔓斷口還透著新鮮的綠。連不懂行的路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天明時分剛從地裏摘下,趕著太陽未升起就緊趕慢趕送來的。


    筐裏還附名帖一張,一不寫身世家宅,二不報姓甚名誰,隻龍飛鳳舞一個“燕”字,筆法蒼勁,氣態萬千,倘或拓下來繡到戰旗上,隔開十裏外都能聞見這一股四溢的蠻橫狂霸。


    屏州瓜嬌嫩,成年男子下手稍用勁就能將瓜皮摁碎。兩筐西瓜被小心再小心從門外抬進來,邁一個門檻的功夫,喊著“輕點放”的,嚷著“慢點抬”的,咋呼著“仔細別碎了”的,喧喧嚷嚷,嘈嘈雜雜,不說督軍府的後院,甩開三條街外都嚷得人盡皆知——嘯然寨燕大當家給洛督軍送了兩筐大西瓜!


    督軍衙門裏,穿一身棗紅色官袍的洛雲放垂眸看軍報,連眼都沒眨一下:“扔出去。”


    賀鳴是個軟心腸,皺著眉頭思來想去,糾結了大半天,叮囑手下人:“伸手不打笑臉人。咱們委婉些吧。”


    於是督軍府在門前開了善堂,旁人家舍粥,他家舍西瓜。落雁城裏消息傳得比風快,小半天功夫,人山人海都來看新鮮。


    人來瘋的洛雲瀾領著幾個學堂的同學,轉著圈在自家門前排了三回隊。


    傍晚洛雲放回府,賞了他一頓板子並抄寫大字三百張。賀鳴被罰了三個月月錢。


    又過些天,督軍府門前擺了一籃大棗。普普通通的個頭,普普通通的品相,家家戶戶院裏種的棗樹結的果都是這般不出挑的模樣。洗得卻仔細,果皮上濕漉漉還掛著水珠。


    這般做派拙樸裏透著親厚,好似平常人家一早醒來瞧見天不錯,揀幾顆自家院裏新打的棗,用自家慣用的竹籃盛著,邀左鄰右舍嚐鮮。


    日久情深,心無芥蒂,禮輕情誼重,親密仿佛摯友。


    蓋著藍色花布的竹籃上,依舊一紙雪白名帖,一個“燕”字金鉤鐵劃,寫得酣暢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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