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打算同他廢話,洛雲放招手喚來門外的侍從:“送客。”


    “我一來就跟你提這個,洛督軍自然不肯信我。”燕嘯穩穩坐在椅上,見他起身要走,唇角上勾,笑得越發從容,“不過,洛大人甘願放著京城裏金窩銀山的大好福分不享,千裏迢迢跑來這鳥不拉屎的邊城,當真是想讓雲瀾跟著你一起吹一輩子風沙啃一輩子黃土?哎呀,我剛才來的時候,大街小巷裏還傳著洛督軍是天上謫仙下凡降世的話,現下看來,還真是……神仙的心思跟一般人就是不一樣。”


    夜風吹送,後院內童子清脆的背誦聲隱隱約約,花園內的梔子花開到荼蘼,香甜的氣味絲絲縷縷摻雜進微涼的風裏。門前的牡丹奄奄一息,幹枯泛黃的枝葉無精打采,投在地上的陰影被月光拉長,斑駁森然,沿著台階蜿蜒而上,被高高的門檻隔阻,靜靜匍匐於地。


    “你什麽意思?”揮開已經跨進門來的侍從,洛雲放冷冷盯著他笑容燦爛的臉,眼中目光晦暗深沉。


    身形健碩的男子大馬金刀地坐著,如山亭嶽峙,端穩如鍾。他緩緩摩挲著手中光潔水滑的茶盅,一雙眼晶亮璀璨,音調亦是平穩,沙啞中帶幾分柔潤蠱惑:“我就是好奇,你怎麽不念書了。”


    滿京城都知道洛家人會念書,狀元探花湊在一個屋裏能開三桌馬吊湊四桌牌九。往他家裏丟塊磚頭,砸中十個,裏頭能有九個進士,還有一個再不濟也得是舉人。讀書人之於洛家,簡直比中秋節過後滿大街還未來得及售出的月餅還不值錢。祖祖輩輩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洛雲放卻棄文從武,洛家人裏,他是頭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光這一條,就挺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根據京中傳來的消息,洛大公子請武師教授武藝是在武王關失守,青、靈二州為蠻族占據之後。


    “在五城兵馬司幹得好好的,怎麽就跑來屏州了?”掀開蓋碗,用碗沿將漂浮於上的茶末輕輕撇去。端著茶盅悠然品茗的男人,舉止如行雲似流水,壓根不似一個在深山風塵中奔逃流竄的匪寇所能擁有。如斯驕矜鎮靜不疾不徐的言談模樣,反更像京中大族裏錦衣玉食悉心栽培大的世家少爺。


    “大當家消息靈通,洛某佩服。”一言帶過他挑起的話題,洛雲放學著他的模樣低頭喝茶。低垂的視線順著清澈的茶湯微微上抬,不動聲色地再度打量起眼前的山匪。


    洛家人從文的事、他少時棄文從武的事、還有五城兵馬司的事,隻要稍加留心都不難打聽。可一個遠在邊城外的草莽能這麽快就從京中探得這些,就不得不讓人心生戒備。


    一身粗布短打的燕嘯不躲不閃,靜靜坐在那頭,任由他的視線來回梭巡,仿佛毫無半點可疑之處,一如他那在西北道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身世。


    嘯然寨現任當家燕嘯是已故老當家葉鬥天從路邊撿來的。


    護國公燕家忠義蓋世,尤為綠林所敬重。護國公府因裏通外族,蓄謀造反被問罪,大梁天子震怒,抄其家,滅其族,一門老幼悉數問斬,無一倖免。京中由此不聞燕聲,朝堂上更無人再敢提及。而民間不然,尤其江湖之中,護國公府蒙冤一說屢禁不絕,更有大膽宵小自稱燕家後人行走江湖,一時雍磊無數,引來眾人競相效仿,久而久之,便有“十匪九燕”之說。


    葉鬥天因與這撿來的孤兒投緣,故而將其收為義子,順綠林風氣,為其取名燕嘯。燕嘯由此便成了嘯然寨少當家。葉鬥天亡故,燕嘯順理成章繼承其位。再簡單不過的身世來歷,讓人挑不出來半點錯。


    唯一叫人詬病,自燕嘯當家後,嘯然寨的勢頭便不似葉鬥天在世時那般猛烈。燕嘯這人行事乖張,口沒遮攔,一張嘴活活能把人氣死,論及熱鬧,葉鬥天盛年之時也拍馬趕不上他。但有心人仔細探究便不難發現,這些年嘯然寨甚少有與人爭地奪利之事,隱隱然呈現一派內斂自守之態。嘯然寨沒落了,隻剩一個花架子的說法不脛而走。因此,官兵上龍吟山剿匪的消息才散開,就能引來這麽多妄圖渾水摸魚的。


    嗬,那些人怕是死到臨頭都想不到,渾水摸魚不成,反被人狠狠撈了一把。


    想起自己初到屏州時,這位不請自來,三更半夜爬牆摸進他臥房的客人,彼時他也是這樣一幅故弄玄虛又侃侃而談的江湖騙子模樣,當時,就是被他的花言巧語說動了……眯起眼,洛雲放看向燕嘯的視線愈犀利。燕嘯落落大方任他覷看,衣襟大敞,露出一大片曬作古銅色的胸膛,語氣再加三分赤誠兩分熟稔:“好看嗎?我也覺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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