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在山腳下時,賴七大著膽子悄悄探頭瞄了一眼,倒黴催的,剛好對上他那雙比臘月裏的離河水還冷的眼。就這一眼,賴七覺得從頭到腳都似被雪水灌透了,從心底裏湧起一股子陰冷。這哪裏是從京城來的?黃泉路上爬回來的吧!要不是瞥眼又瞧見山下擺茶攤的那個紅衣小寡婦,賴七的心恐怕到現下還捂熱不起來。


    就是從這一眼起,賴七總覺得心裏有些不踏實。這個長得跟小白臉似的新督軍,是個硬茬兒啊!


    “攻城。”年輕的督軍自始至終麵無表情。眼神陰冷,說話調子也夾著森寒。


    他身旁的隨從恭謹垂首。


    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門樓上正罵得起勁的山匪滾雪團似地跌落下幾個。原先密不透風的守門箭陣有了破綻,笨重的推車趁機被拖到厚實的寨門之下。推車上是須得幾條大漢合抱才圍得過來的粗大圓木。賴七知道,素來隻有邊疆上,官軍與韃子作戰時才會用到這玩意。綠林道上你搶我一個山頭,我奪你半個山寨的拚鬥,在王師鐵衛眼裏就跟三歲小孩兒過家家似的。用攻城車剿匪,還不跟殺雞用牛刀一個樣?


    這個新督軍,好大的手筆。呂大當家說過,京城裏的世家子弟都是花錢不心疼的敗家玩意。


    推車運抵門前,轟然一聲巨響,方才還氣焰囂張的嘯然寨山匪慌了手腳,臉色也變得慘白,渾然顧不得罵娘,紛紛提刀叫嚷著要決一死戰。依著兩側山壁而建的寨門木樓不一刻便搖搖欲墜,不斷有人被晃得踉蹌落下。一旦寨門被攻破,嘯然寨離被夷為平地就不遠了。


    “以後,西北道上,就是我們夜梟寨的天下!”常師爺慷慨激昂的話語在賴七耳邊迴響。嘯然寨,占據了龍吟山二十多年的嘯然寨,在葉鬥天死後果然還是保不住了。


    沒等賴七再嘆息幾句,刀光劍影裏,一聲粗噶的罵聲衝破攻城車“咚咚”的撞門聲,一字不落地傳來:“我艸!姓洛的!你對老子下狠手!你他媽跟老子玩真的!”


    賴七把視線收回官軍中央,“姓洛的”安安靜靜坐在馬上,背影挺拔如鬆柏,連片衣角都不見有一絲顫動。屏州新任督軍洛雲放,這些天西北道上人人議論的熱門人物,洛家子弟,洛家還有個女兒在宮裏當娘娘。那是經年累世的世家大族,任憑風吹雨打照舊鍾鳴鼎食的簪纓門閥。


    在一年十二個月裏足足有三百六十天是在想著怎麽填飽肚子的窮苦百姓眼裏,豪門世族什麽的,就像村口土戲台子上的紅角兒,跟自己完全不是一樣的人。在山高皇帝遠,偏僻得連鳥都飛不來一隻的屏州人心裏,那就更是神仙一般住在雲端上的人物。姐姐在宮裏當娘娘啊!那不就是國舅爺?老子要是當了國舅爺,村裏的大糞都是我的,誰也不許撿!


    就是這樣的人,居然千裏迢迢來了屏州。僻遠不毛之地的屏州啊。


    屏州往北有靈州,出了靈州是青州,青州以西高高矗立一道武王關。從前,太祖皇帝一統天下,護國公擎著大梁皇旗衝出武王關,一路拿下關外胡族十六部。彼時,四海盡皆來朝,武王關以西是稱關外十六州。


    後來,關外十六州一個接一個地丟了,文弱的大梁天子小雞仔似地被如狼似虎的韃子戰馬攆著一路南下,從舊都上京逃到了如今的都城寧安。危難關頭,多少忠烈之士抱頭鼠竄,多少豪強之家狼狽四散,又是護國公府挺身而出,老老少少多少人拿命死扛著,將山河故土寸寸收復,好歹力保武王關不失。


    再然後,二十年前,護國公府倒了,武王關跟著就沒了。輕飄飄一紙合約浸滿英雄淚,青州、靈州順理成章成了韃子的。失卻武王關依仗的屏州如同孤身一人麵對群狼的嬌弱小娘子,成了大梁國土最直麵韃子的所在,韃子一旦發兵,首當其衝就拿屏州祭刀。


    歷任屏州督軍沒有不被韃子欺負過的。被強按著祭了幾回倒也罷了,哭哭啼啼的督軍們好容易揪緊衣襟,倉皇無措地逃回落雁城。迎接他們的卻是不變的窮山惡水,以及自古以來就生生不息的刁民悍匪。


    所謂內憂外患,不外如是。


    冤孽啊!這哪裏是當官?煙花女子尚不受如此欺辱!況堂堂七尺男兒乎?歷來被派來屏州的官兒,沒有一個不是哭喪著臉來又熱淚盈眶著走的。流放都比這舒坦吶!


    眼前的洛大人聽說是主動請纓要來屏州的。神仙啊,腦子長得就是和凡人不一樣。


    “都往前沖。”毫無起伏的語調,陰冷的寒意不僅讓正胡思亂想的賴七抖了一抖,連督軍身旁的人也有不少僵硬地挺直了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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