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憶城沉默片刻,然後苦笑起來:“我曾以我母親的名義發誓,向一個難纏的家夥承諾,不會再讓任何人知道和這件事相關的任何信息。所以我不能說。”


    思薇看著他,眼睛瑩瑩發亮:“那這件事和魔主有沒有關係。”


    “絕無半點關係。”


    思薇點點頭,她轉過身去麵對柏清,說道:“我信他。”


    柏清就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他氣道:“就憑他幾句話?他甚至沒有解釋他身上的疑點,你怎麽能就這樣相信他?”


    “這個人身上有我給的祝符,我會對他負責。直到我們找到並消滅魔主之前,我會好好看著他,若他真是魔主,我親手殺他。”思薇站在賀憶城身前,迎著柏清的目光寸步不讓,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她從來是個倔脾氣的姑娘,撞了南牆也不一定回頭,努力讀書考學時是這樣,和即熙針鋒相對的時候是這樣,不相信即熙殺害師父時是這樣。


    決定要庇護一個人時,也是這樣。


    賀憶城看著身前這個姑娘纖細的胳膊,眼神震動,默然無語。


    柏清看了思薇半天,似乎覺得生氣又拿她沒辦法。


    雎安拍拍柏清的肩膀,說道:“師兄,相信思薇的判斷罷。不過思薇,你既然要做賀公子的庇護者,就要想好後果承擔起責任。”


    思薇低眸應道:“我會的,多謝師兄們包涵。”


    這一場紛亂的大戲結束之後,原本來道別的賀憶城反倒被鎖在了思薇身邊,短時間不能離開。


    即熙從頭到尾一直沉默著看著這個亂局,她看到了太多出乎意料的場景,心情太過複雜和窒悶,以至於一句話都不想說。


    從昭陽堂出來之後,即熙卡著門禁出宮,直奔奉先城而去,一路打馬風馳電掣略微舒爽了些。到達奉先城時也已經很晚了,街上一片寧靜,商鋪們早已關門,清清冷冷的街上除了打更人之外再無什麽清醒的人。


    即熙憑著記憶摸到了從前賣糖葫蘆的李伯家,翻進院子才發現這裏早已不住人,荒廢很久雜草叢生。


    她愣了愣,因為心不在焉□□出去的時候甚至崴了腳,隻好一瘸一拐地走在灑滿月光悄無聲音的街上。


    原來她真的離開太多年了。


    即熙這麽想著,卻看見灑滿月光的街道盡頭,站著個白衣紅蓮紋的男子,額上以交纏的金線綁了一片銀白麵具,遮擋住他的右眼下到右額這片區域。身上的禁步鈴鐺叮咚作響,他笑意淺淡。


    “李伯前年去世了,如今奉先城裏糖葫蘆做的最好的是王叔。”雎安從身後拿出一串晶瑩剔透的糖葫蘆,微微笑道:“我去他院子裏拿了一支,已把錢留下了,師母可要嚐嚐?”


    即熙一瘸一拐,踉蹌著走到雎安麵前,接過雎安手裏的糖葫蘆,她怔怔地說:“你怎麽知道我要找糖葫蘆?”


    “我還說你怎麽總長不大,還像小時候一樣心情不好,就想吃糖葫蘆?”雎安笑意溫柔。


    即熙愣住了,她拿著糖葫蘆僵在原地,看向雎安。


    後者淡淡一笑,伸出手去摸摸即熙的頭。


    “我早知道你是誰了,即熙。”


    第43章 委屈


    “你喊我什麽?”


    “即熙。”


    那一刻如雪的月光落在他們的身上, 仿佛萬籟俱寂光陰停滯。即熙恍惚間想他上次喊她即熙,已經是遙遠的上輩子的事情,又像是昨天。


    事實上歲月如梭, 他們之間隔了七年零兩百六十三天, 隔了一道生死。連她從前最喜歡的糖葫蘆師傅也已去世, 院子裏無人居住長滿了雜草。


    她並不戀舊,她向來不喜歡懷念。


    但是當雎安喊出她名字的時候,她驀然發現雖然這思念並不強烈, 但多年來她從生到死,死而複生, 始終念念不忘。


    她一直想念雎安, 想念思薇, 想念她不怎麽喜歡的柏清和星卿宮。


    聽不到即熙那邊的回應,雎安微微皺起眉頭,他有些猶豫地說道:“其實一個月前,我差點失格時我才……”


    還沒說完, 他猝不及防地被抱住了,這個姑娘的身高正好到他的耳際, 頭發癢癢地擦著他的側臉。她隻用一隻胳膊抱住他,可以想見另一隻胳膊正舉在一邊,拿著她的糖葫蘆。


    “我以為我這輩子都聽不見你喊我即熙了。”這個姑娘悶聲說著。


    她沒有問他怎麽察覺, 又是何時察覺的, 仿佛那些都不重要。


    仿佛隻有他喊了她“即熙”這件事, 是重要的。


    雎安怔了怔,繼而低聲笑起來:“那你為何不告訴我你的身份呢?”


    “我們原本就不是一路人,而且我從前騙了你,我怕你生氣。”


    “……那你因我而死, 就不生氣麽?”


    她能死而複生是天大的奇跡,按照世間常理,她多半就這樣冤死在他手中。


    即熙抬起頭來看著雎安,他沉靜的眼裏倒映著月光,像琉璃珠子般瑩瑩閃爍,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點不穩。


    好像怕聽見什麽不好的回答一樣。


    “實際上這七年裏我偶爾想到,如果你知道了我是災星,會不會來殺我。”即熙低聲說道,她甚至笑了一下:“我能想象你對我會有多失望,因為被背叛和辜負而憤怒,大概也會非常難過。所以我一直覺得若你要殺我,我就認了,我束手就擒引頸受戮,絕無怨言。”


    “其實以蘇寄汐的身份複生之後,我發現你並不是因為憎惡我而殺我,還覺得挺開心的。這一點上,我從來沒有生你的氣,你可別胡亂內疚,跟思薇似的。”


    雎安輕輕地笑了笑,他說:“你也是,不要胡亂臆測我如何失望如何憤怒,我沒有生你的氣。”


    即熙如釋重負地笑起來,不過剛笑一會兒就想起了什麽,嘴角又落了下去。她鬆開抱著雎安的胳膊,舔了一口糖葫蘆,醇厚的甜味在嘴裏彌漫開來,卻沒能甜到心裏。


    “說起來思薇這樣子,我怪不好受的。”


    “嗯?”


    即熙不知道該怎麽表述這種感受,她慢慢地向前走,雎安走在她身側。月光皎潔街道空闊,她覺得心底裏很惆悵又難受。


    實際上她很少心情低落,她總是有一千種方法讓自己開心起來,對她而言活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瀟灑暢快,就算是死亡也沒什麽可怕。


    但今天例外。


    即熙慢悠悠地說:“我總是覺得這世上的事情,最好的結局就是好聚好散。大家相聚的時候好好珍惜,全心全意對待彼此,到了該散的時候就散了,沒什麽可遺憾的。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不應該太執著不放。”


    雎安安靜地聽著她的話,他嘴角的笑意淡下去,眼眸微微低垂,並沒有應答。


    “我以為大家都像我一樣,到了路口各自分離,開心地去過自己的日子。我沒想過思薇一直在找我,這麽多年來愧疚難過,等我回來。”


    原來隻有她一個人繼續往下走了,思薇則被她拋在了分離的路口。想到思薇剛剛泣不成聲的樣子,想到思薇這麽多年來一直尋找她,她就覺得心裏堵得慌。


    那是她妹妹,雖然她一直和思薇吵架,卻總是想保護她,不讓她受傷的。


    “雎安,你也像思薇那樣,從來沒有忘記我,一直在等我回來麽?”即熙轉過頭去望向雎安。


    雎安的腳步頓了頓,禁步上的鈴鐺撞在一起,叮咚作響。


    這個問題如何作答?


    魚不會時常想起自己在水裏,人也總意識不到自己在呼吸,他有時也像這樣不會想起即熙。


    因為這種思念太過自然,悄無聲息而持久,以至於變成了不可知的習慣。


    最終雎安隻是笑著,溫和又淡然地說道:“我自然不會時時記得你,但是像你這樣的姑娘,要完全忘記也很困難。”


    即熙似乎鬆了一口氣。


    雎安想,即熙應該也希望與他好聚好散,或許在她眼裏他們早已是分散的結局。


    他思念的這個姑娘,並不需要有誰一輩子與她同行。對她來說來者皆為緣,去者皆由命,未來和過去她都不計較,生命隻有當下。


    他喜歡她的灑脫和自由,也因為這灑脫被遺棄。雖然說喜歡她隻是他自己的事情,但他偶爾也希望,她能回頭看看他。


    他這麽想著,卻發覺身邊姑娘的腳步聲一輕一重十分別扭,於是雎安朝著她的方向伸出手去:“你腳崴了麽?我背你罷。”


    “不用,你傷才剛好。”


    “奉先城的路我不熟,你幫我看路,我來背你,如何?”


    那邊安靜了一會兒,一隻手就搭上了他的胳膊,溫熱隔著袖子傳遞過來。那個姑娘說道:“你怎麽連崴腳都能聽出來?幸好蘇寄汐比較輕,換作是我原來的身體,你可能要背不動我。”


    雎安忍俊不禁。


    即熙環住雎安的脖子,趴在他的肩頭,慢悠悠地吃著糖葫蘆。雎安的肩膀很寬闊,衣服的料子光滑帶著點涼意,他的步子也很穩。


    讓她想起她私自闖門禁離宮的那個夜晚,雎安救了她,然後背著受傷的她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一路螢火蟲相伴。


    “你原本很重麽?”


    “也沒有啦,多年習武總比蘇寄汐結實一點。我十七歲之後又長高不少,骨架也變大了。”


    “這七年裏,你過得開心麽?”


    “那是當然,懸命樓的錢多到花不完,生意我可以挑著做。全梁州最好的美酒美食我都吃過,最美的美人美景我都見過,自然是開心的。”


    即熙的雙腿得意地晃悠著,和小時候一模一樣,雎安不禁笑起來。


    “便如同悟機的庇護咒、師父之死加諸於你身上的誤解,除此之外應該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事。這七年裏,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雎安的聲音低低的,安穩又柔和,像冬日裏溫暖的泉水,出其不意地落在即熙的耳邊心上。


    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即熙不由得怔了怔,手裏的糖葫蘆也僵在半空。


    委屈這個詞在平時會被她歸為矯情,強者如她並不需要討好誰,何來委屈一說。


    她早知道世人如何看待她,善惡正邪如此分明,她有時候也覺得,或許真相沒那麽重要。


    無數和她有仇的沒仇的人排著隊嫁禍給她,受了她恩情的人也不會領情,她已經對此波瀾不驚,甚至如同看戲一般談笑評說。


    惡名如何?唾棄如何?那些都不妨礙她紙醉金迷,自在快活。


    她總是想,她大概是這個世上最瀟灑豁達的人了。


    有什麽好介意的?


    沒什麽好介意的。


    反正她也解釋不清,反正沒人聽她說話,沒人會相信她。


    不知為何,即熙卻覺得眼睛發熱,她慢慢地把頭埋在雎安的頸間,低聲說道:“雎安,你有沒有見過弱者對於強者的欺淩?他們都說那是正義。”


    這般世間第一的瀟灑豁達,在此刻被雎安一句“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擊潰。


    即熙突然覺得這七年來她已經經受了莫大的誤解,擔了無數不屬於她的罪孽,和莫名其妙的仇恨,一重一重堆疊上來,壓得她踹不過氣。


    是啊她才不在乎別人怎麽議論她揣測她。


    可是她也不喜歡,這個隻要知道她的身份,就人人都想討伐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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