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憶城的腳步頓了頓,他低下頭看著小燕,低聲說:“她是這麽說的?”


    “嗯,我一句話都沒有漏!”小燕篤定道。


    賀憶城輕笑一聲,眯起眼睛:“我還沒道歉,她居然先道歉了。”


    即熙以前說過,思薇最不肯低頭認錯。如今他卻得到了思薇的歉意,或許他的指責有失公允,這麽多年裏思薇也試圖改變自己。


    “所以何哥哥,你今晚怎麽沒來呢?”小燕的話拉回了賀憶城的思緒。


    “我想一個人靜靜。”


    這個答案顯然讓小燕驚詫不已,她抬頭看著賀憶城說道:“何哥哥你不是最喜歡熱鬧麽,怎麽又要安靜了啊。”


    “誰說我喜歡熱鬧的?”


    “你每天都要待在最熱鬧的地方嘛,幾乎從來不離開玉前街的。”


    賀憶城沉默了片刻,然後笑了笑。


    “我沒那麽喜歡熱鬧,不過熱鬧的地方看不見怪物,這就很好。”賀憶城偏過頭,遙望著城門和城門後燈火通明的樓閣,淡淡說道:“說起來相比於賭坊和青樓,我近來最喜歡的是一個衣櫃。”


    汙濁的髒東西不敢進去,也沒有狂熱喧囂的人群,隻有一個衣櫃,一座種滿薔薇花的院子,和一位脾氣不好的姑娘。


    那姑娘敏感驕傲,說話很不好聽,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而他渾身是沙子。


    思薇給他的祝符不是貝殼,他不會因此被孕育成珍珠,他永遠是硌人的沙子。隻要他是沙子一天,無論他如何克製自己的行為和念頭,他永遠都會刺痛思薇。


    他沒有辦法按照她的期望而活,她也不可能理解他的生存方式。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待賀憶城拉著小燕的手踏進奉先城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淹沒了他們,賀憶城便對小燕說:“你現在可以回頭看看,那些東西不見了吧?”


    小燕小心翼翼地回頭看去,隻見燈火通明的街道上,賀憶城的背後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她捂嘴驚訝道:“真的消失了!”


    “他們怕旺盛的人氣,所以你以後不要獨自去人煙稀少的地方,你年紀小能看到更多髒東西,也就更加危險。”賀憶城蹲下來,從腰間拿出一錠銀子遞給小燕,笑道:“今天看到的,要替哥哥保守秘密。”


    小燕有點迷惑地點點頭。


    “啊還有……如果你有朋友身邊一直有髒東西,你就離他遠一點,但是不要欺侮他。”


    賀憶城摸摸她的頭,微笑著歎道:“這也不是他能控製的。”


    小燕仍舊沒有聽懂,但是乖巧地點點頭。


    即熙收到賀憶城飛鴿傳書,問她封了星君得到了冰糖,打算什麽時候離開。


    即熙思索片刻,提筆寫道:先不急,你幫我查一個人,她的名字叫做蘇寄雲。


    蘇寄雲——現在應該是叫她寄雲了,從名字上看就顯而易見,她是蘇寄汐的堂妹,也是這批新入宮的弟子之一。


    即熙某天出門準備去照顧雎安的時候,就看見一個大概十五歲的丫頭站在她的房門外,穿著青色宮服,端莊秀麗的容顏和她還有幾分相似。


    那丫頭見了她便神情激動喜出望外地上前,拉住她的手說道:“堂姐,堂姐我是寄雲啊。聽說你從樹上掉下來傷了頭,記不清從前的事了,你還記得我麽?從前我們可是最要好的。”


    即熙也露出同樣激動喜悅的神情,說道:“是麽,那我喜歡什麽顏色喜歡吃什麽水果什麽糕點什麽菜畫什麽眉梳什麽發髻?”


    她這般疾風驟雨似的問題拋出來,蘇寄雲的笑容就僵在臉上,尷尬地站在原地。半晌她皮笑肉不笑地說:“堂姐你不是記不清麽?”


    即熙和藹可親地笑著撫摸著蘇寄雲的手,看著這個十五歲稚嫩的小姑娘,以種過來人的語氣溫言道:“我是記不清了,又不是傻了,你下次想跟誰套近乎記得演得更像一點,提前多了解了解。”


    “還有,別堂姐堂姐的叫我,星卿宮內不講究親緣,你以後是雎安的弟子,如今還是叫我師婆吧!”


    寄雲眉清目秀的臉皺在一起,她咬著牙不情不願地行禮道師婆。


    當時即熙心想這小姑娘長得倒是挺好看的,按照她一貫對於美人的寬容度,如果她不耍這些小心眼,她應該還是挺喜歡她的。


    但這個姑娘不是奔她來的,而是奔雎安而來的。


    第二天即熙就在析木堂前看見了寄雲,她給即熙行了個禮,然後有些得意地仰著頭說道:“師婆一個人照顧宮主大人多有不便,我跟柏清師伯說過要來幫忙,柏清師伯也同意了。現在柏清師伯暫代宮主之職,宮裏大小事宜都應該聽他的。”


    呦嗬,狐假虎威來了?


    即熙笑得慈祥和藹。


    她大概要看到雎安第四十四次拒絕別人了,她拭目以待。


    第38章 寄雲


    寄雲說要來幫忙照顧雎安, 即熙看了她半晌便微笑著落落大方地答應了她,溫柔和藹地替她解開了封門符,說道“請進”。


    她這麽多年裏跟著賀憶城在青樓遊樂, 也算是見過各種性情的姑娘, 心知像寄雲這樣的人, 多半不撞南牆不回頭。


    她可不想讓寄雲以為她不能和雎安在一起,是因為受了自己的阻撓。


    她看著寄雲滿懷期待,歡欣地走進析木堂, 然後提著裙子花容失色地衝出來的身影,有些迷惑地伸過頭看去。


    冰糖正站在院子的屋簷下, 銀白色的毛在陽光下泛著光, 十分英姿颯爽。它露出同樣迷惑的神情和即熙對視。即熙轉頭看著站在門口平複呼吸的姑娘問道:“難不成你怕狼?”


    “……你快把它弄走啊!”寄雲貼在牆邊, 渾身打顫。


    即熙抱著胳膊看著她,笑道:“你叫我什麽?”


    “……師婆!”


    “哎,徒孫真乖!”


    即熙招招手把冰糖喊到身邊摸摸它的頭,讓他去找海哥玩。冰糖瞥了渾身顫抖的寄雲一眼, 頗有幾分看傻子般的神情,舔舔即熙的手跑走了。


    寄雲再沒了最初歡快的神情, 麵色蒼白,扶著胸口慢慢地走到門前。即熙生出幾分憐愛之情,幫她把門打開輕車熟路地給她倒了一杯茶, 說道:“你先喝口茶緩緩, 我去看看雎安起床沒。我瞧著你這樣子, 可能也沒法照顧雎安,你先好好遣詞造句,想想一會怎麽先把情意給表了罷。”


    寄雲剛剛喝下去的一口茶就嗆住了嗓子眼,咳得小臉通紅。即熙拍拍她的背, 笑道:“你今天可真是諸事不順,要不改個黃道吉日來表衷情。”


    然後瀟灑地轉身撩開簾子,繞過屏風,走到內室喊道:“雎安,起床啦起床啦,來了個漂亮的小妹妹,你要不抽個空見見她?”


    雎安的聲音就從屏風後慵懶地傳出來,和寄雲記憶中溫柔的聲音如出一轍,但分明有什麽地方不一樣。


    他說道:“哦,你在說什麽?”


    寄雲有些不安地放下茶杯走到屏風邊,便見室內有些昏暗的光線下,即熙熟練地給雎安披上外衣。雎安額上裹著白色紗布,臉色唇色都有些蒼白,眼神如空穀鏡湖但微微含笑。寄雲一時看得入神,即熙看見寄雲站在屏風邊,就自然地說道:“桌上那個玉冠,你幫我拿過來吧,既然是要見弟子,那還是要打扮得正式點的。”


    雎安察覺到有第三個人的存在,點頭致意說道:“請問您是?”


    “我是……我是蘇俊蘇世傑家的二女兒,師婆的堂妹,我……您四年前到蘇家的時候見過我的,您還記得嗎?”伶牙俐齒的寄雲說話突然開始不流暢,臉頰微微泛紅。


    雎安想了想,微微笑道:“啊……是寄雲小姐。”


    寄雲的眼睛立刻發亮,即熙在蘭茵眼裏看到過的小火苗又再度出現。


    說起蘭茵,本來蘭茵也想來照顧雎安,但是她覺得她和雎安朝夕相處肯定會再次重燃愛慕之情,為了讓自己死心忍痛放棄了這個和雎安接觸的大好機會。


    即熙不得不稱讚,這是多麽難得的清醒的好姑娘。要是從前喜歡賀憶城的姑娘都像蘭茵這麽清醒,她得少了多少收拾爛攤子的焦頭爛額。


    不過話說回來了,雎安喊出了寄雲的名字,寄雲怕是要以為自己在雎安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實際上是雎安的記性太好了,見過麵說話的人都能記住,實在不是她有多麽特別。


    如此殘酷的事實,即熙忍著沒有說出聲。


    她把雎安拉到鏡子前麵坐著,寄雲就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們,說道:“我來替宮主大人束發罷。”


    即熙直接拿過寄雲手上的玉冠,說道:“你不是要跟雎安說話嗎?我來束發,你們說話,別分心了。”


    雎安微微皺眉,寄雲也不知即熙是有心還是無心如此,咬牙看了即熙一眼。她對雎安輕聲說道:“宮主大人,您可還記得當時我尚且年幼,和家人走散,被惡犬追趕咬傷了小腿和臂膀。是您幫我驅散惡犬,把我背回家的。這麽多年裏,我……一直念著您的恩情。”


    寄雲的眼睛瑩瑩發亮,滿懷憧憬,看來這件事情她記了許多年。即熙想起她在招魔台上初遇雎安的情景,誰隻要見他一次確實就永遠不會忘記他。


    雎安沉默了一下,繼而笑道:“隻是件小事,你不必在意。”


    “不!對宮主大人來說是一件小事,對我來說卻不是。聽聞宮主大人意外受傷,我就想來照顧宮主大人,以報答恩情。”寄雲深深彎腰行禮,語氣真摯。


    雎安轉過身來,伸手將寄雲扶起:“入宮篩選嚴格,你能成長得如此出類拔萃成為新弟子,已然報答了恩情。初入星卿宮諸多事宜需要適應,功課也繁重,你還是不要花時間在我身上了。若你早日得封星君,我更加為你開心。”


    即熙不禁感歎,雎安這一手太極打的是真好,委婉真摯句句在理,儼然是多年經曆打磨下的成果。


    寄雲卻咬了咬唇,抬起眼看著雎安,眼裏的堅定一點兒不變:“我不會耽誤功課的。宮主大人,報恩並非負擔,不報才是。您這樣一再拒絕,我就會一直放不下。”


    “你這樣,我有些為難。”


    “那師婆照顧你,你就不為難了嗎?”


    即熙揉了揉太陽穴,眼見這位姑娘是撞了南牆還不死心,還要把她當成敵人拉入戰局,便和稀泥道:“行了行了,我這個長輩來拿個主意。之前雎安幫我溫習功課我才得以通過大考,我要報這份恩。寄雲小時候雎安救過她她也要報恩。那雎安的飲食起居我照顧,析木堂的屋子庭院打掃寄雲來做,怎麽樣?”


    這顯然沒有達到寄雲原本的要求,但也是不錯的一個折中選擇,寄雲有些不情願地同意了。雎安也笑了笑,說聽師母的。


    即熙便拍拍寄雲的肩膀,親切道:“你學符咒了嗎?要不要我教你幾道打掃用的符咒啊?用在掃帚上可好用了。”


    寄雲咬牙切齒道不用。


    待寄雲去院子裏後,即熙彎下腰對雎安附耳說道按她的經驗啊,寄雲這麽執著就先耗一耗她的熱情。並且叫雎安放心,她不會讓寄雲為難他的。


    雎安微微偏過頭來,水光瀲灩的一雙眼裏淡淡笑意,他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是抿著唇笑著點點頭,說道:“好。”


    之後的幾天即熙就和寄雲鬥得不亦樂乎,好像在無聊生活中發現了新樂子似的。


    寄雲做了糕點,說要請雎安吃。即熙趕在最前麵嚐了一個發現是甜的,她告訴寄雲雎安並不是很喜歡吃甜食,但是她喜歡吃。於是那盒糕點除了雎安吃了一個之外,其他的都下了即熙的肚子。


    吃完即熙舔著手指上的糕點碎屑,笑著說道:“你做的真好吃,師婆很喜歡,以後每周都做一次給師婆吃好不好呀?”


    寄雲氣得小臉發白說不出話來。


    寄雲從山下摘了新開的海棠花,放在房間的花瓶裏做裝點,見雎安出來了便期期艾艾地問他,有沒有聞見香氣。


    雎安回答之前,即熙走進房間大大咧咧地說道:“喲,這是誰摘的海棠花呀?”她從花瓶裏拿出一支,回身走幾步直接插在雎安的鬢邊,寄雲驚得僵立在原地。


    即熙笑道:“你放那麽遠,他哪裏能聞到香氣?這樣才能聞清楚啊,繁花配美人,紅色真襯雎安。”


    雎安愣了愣,然後低頭無奈地笑起來,花瓣便在他的發邊顫抖著。他甚至沒有自己伸手把花摘下,隻是偏過頭說師母別鬧了。


    即熙聳聳肩,把花拿下來往自己發髻上一插,便像個青樓頭牌花魁似的,搖曳生姿地轉著圈走到寄雲身邊,說:“徒孫這花挑得真是好看,有心了。”


    “……我不是挑給師婆的。”


    “沒事,不妨礙我喜歡。”


    寄雲又氣得七竅生煙拂袖而去。即熙看著她的背影笑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來,她抬起頭撐著下巴,看著桌後坐著的雎安說道:“我以前有個風流的朋友到處留情,完了還要我給他收拾爛攤子。為了讓那些姑娘死心,我可真是多氣人的事情都做過,沒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場。”


    “怎麽樣?我是不是摧毀氣氛的一把好手?你覺得她還能撐多久?”


    雎安摸摸她的頭,說道:“就那麽喜歡欺負人家?”


    “你都說了為難她還要來,我不喜歡她這樣。”即熙搖搖頭,認真道:“寄雲這姑娘除了有些嬌縱任性之外,沒什麽太大的錯處,但她配不上你。”


    “那誰配得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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