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眼神對視不過一瞬,飛快交錯,陸言禮什麽也沒說,溫和地替她拉開椅背,讓她坐下。而後,他在對麵自己坐下了。  桌麵上放著兩杯氤氳熱氣的水。  林初笑了笑:“謝謝,對了,你想和我說什麽?”  她還是和以往一樣,借助外貌優勢保持著活潑姿態。陸言禮也和她初見時那般,彬彬有禮,斯文溫和,隻是,他口中的話卻讓林初愣在原地。  “還記得我教給你的那首歌嗎?後天,在這裏唱出來。”  “你為什麽不唱?”  陸言禮理直氣壯道:“我唱歌難聽。”  “那首歌又不是給人聽的,我可以避開。”  “不不不,必須得是你。”陸言禮注視著林初,後者還在試圖和他爭辯,乍看過去,像是兩個交情不錯的朋友插科打諢,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心裏在想什麽。  陸言禮很確定,林初想置自己於死地,她也知道,自己同樣不懷好意。他們都知道,對方已經洞悉了自己的心思,可哪怕是在沒有茲人旁觀的環境下,他們依舊在偽裝。  他們已經交鋒過很多很多次,林初的伎倆在他眼裏就像成年人看著小孩子撒謊想吃糖那樣簡陋。他見證過對方數次死亡,每一次,林初都會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  陸言禮眼中的林初似乎又露出了那種奇怪的、似乎已經預見到他未來的眼神,他眨眨眼,似乎是錯覺,林初還在努力反抗指令。他忽然有些失去了耐心。  “必須是你,相信我,好嗎?我也想出去。”陸言禮麵上的笑慢慢收斂。  他的時間不多了,根據計算,這一次輪回,是最有可能最大限度消耗神像力量的一次。  這一刻,林初忽然清晰無比地感知到了對方眼中的殺意。然而對上那雙眼睛,她立刻忘記了剛才感知到的令她毛骨悚然的殺意。  “好。”她點點頭。  “你做得很好。”陸言禮的聲音輕柔,“告訴我,你在廚房的垃圾簍裏發現什麽了?”  林初眼神掙紮了許久,半晌,她說:“兩張畫。”  “很好,好孩子,你沒有撒謊。”陸言禮離得更近,聲音更加輕柔,“那麽,再告訴我,你在發電站裏發現了什麽?”  “發,發電站?”  “告訴我……你在發電站裏,你撿起的那張紙上,上麵是什麽?”  林初的目光徹底陷入迷茫,她的瞳孔逐漸渙散,為自保設下的禁製在猛烈攻擊中完全招架不住。  “是……一張說明書。”她似乎在回憶,想了半天後,慢慢吐出這句話。  “一台機器的說明書,因為一直壓在機器底下,所以沒沾上灰,我以為是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陸言禮鬆開了掐住對方肩頭的手,他慢慢坐回去:“現在,去休息吧。記著,我隻是和你聊了聊。”  林初打開房門,向外走去。  陸言禮盯著她的背影,目光森冷。  真的隻是說明書?自己多心了?  不,他不信。  林初回到房間後,眼神慢慢清明。她的大腦裏忽地響起一串聲波信號,林初立刻回神。  那是研究院的上級在呼喚她!  林初閉目細聽,迅速翻譯出信號信息。  [已發現新世界,速回]  研究院裏一位教授研發出了某項技術,可在人腦內安裝信號接收裝置,且可以無視空間阻隔。據他說,哪怕進入宇宙黑洞,安裝者都能接收到信號。  但這項實驗風險極大,且一不小心就容易造成人員傷亡,且穿越空間的信號發射極耗能量,次數多了還容易損傷大腦,林初作為試驗品中手術最成功的一員,至今也不過單方麵接收過兩次信息而已。  她知道,自己必須盡快逃離這座小鎮了。  後天唱那首歌?  林初心裏有了個主意。  *  明天,明天就是文化祭。  陸言禮穿過鐵絲網,穿過荒蕪的覆蓋住塵灰與垃圾的廣場,進入了廠房。  那股被注視的令人不安的感覺依舊沒有消失,陸言禮盡量讓自己心情平複,他小心避開地麵上越堆越多散發出蛋白質腐臭的肉色粘稠物質,順著方向往裏走。  漸漸的,地麵上多了些黑色的線狀物,像是頭發,濕漉漉糾結纏繞在一起,還滲著水漬。  人體脂肪,還有頭發?  頭發和肉色物質逐漸增多,當陸言禮好不容易到達圍成環形的建築物外圍時,能感受到地麵似乎都淋上了一層滑膩的油,步子踩上去濕嗒嗒的,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大堆昆蟲屍體與漿糊的混合物中。  他提起斧頭,推開了那扇門。  一顆巨大的、失去了五官的頭顱正對著他。陸言禮站在它麵前,也不過到那東西的鼻尖位置而已。  它的身體已經不見了,麵上的皮肉跟燙得爛熟似的,掛不住,一團團往下掉,腦袋上的頭發像是被扯落的,露出不少破皮的傷口。隻是,它沒有流血,又或者它的血也是肉色的,散發出人體脂肪的味道。  是無臉女!  那張臉上本該長著五官的位置平滑一片,活像商場裏的某些塑膠模特,隻不過,這顆腦袋實在太大了些,大到陸言禮剛看見它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再然後……陸言禮聽到了奇怪的嘎吱嘎吱的聲音。  那是從腦袋的後方傳來的,聽上去……像是有人在啃它的骨頭。  陸言禮立刻往後退,轉身就跑。  他一點都不想知道是誰在啃無臉女的骨頭,可那聲音如附骨之疽,隨著他飛快退出門後反而更加響亮,還伴隨著清晰的類似吸飲料的聲響。  很容易就能聯想到撬開骨頭後吸食腦髓的動作。  陸言禮飛速往外逃。路旁有個尚未倒塌的路標牌,光滑表麵倒映出他身後跟著一道紅色長發身影。  會是誰?  陸言禮顧不得那麽多,衝出大門去,拉下袖子包裹住手,邊跑邊往後試著丟了一團掉落在地的肉色的東西。  滑膩,難以沾手,砸過去的一瞬間在紅衣女人表麵停留後才穿透過去,像是被某道脆弱的屏障攔住了一瞬。  “你不幫我嗎?你不是也想吞食它嗎?現在,它偷偷地溜進來了。”陸言禮邊跑邊說。  他知道,那個東西能聽見。  “這裏不是你的地盤,你要是現在殺了我,根本不可能拿到玉佩!”這是對公主說的。  陸言禮前方的路忽然變得暢通無阻,所有可能攔路的障礙全都消失了,在他身後,空氣似乎變得凝滯,那東西追來的速度慢了不少。  “我會幫你的,不就是文化祭嗎?我幫你找到人。”陸言禮像是在自言自語,“去往新世界的方法很簡單,你不方便去,我可以去。”  風吹得更劇烈,不知從哪裏亮起了燈籠,飄飄搖搖,一張張慘白的臉彎起紅紅嘴唇,俯視下方。許許多多紙紮人從不知哪個角落探出頭,擺動手腳晃晃悠悠跑出來。  陸言禮知道,它們開始爭鬥了。  他跑得更快。  整個小鎮都是不安全的,反過來說,整座小鎮逃到哪裏都一樣。  隻要他等到明天就好了。  明天就是文化祭,隻要等到明天。  天空暗下來,夜幕中,一閃一閃的不是星星,而是一盞又一盞畫了人臉的燈籠。  陸言禮本以為公主已被牽製住,自己暫時安全了。可道路盡頭,忽地出現了另一道身影。  那個身影同樣一身血色衣衫,麵目全非,半邊臉上滿是猙獰青筋,它慢慢地,向自己走來。  陸言禮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  在靈媒小鎮外,他曾經叫出過的,一個未來的自己。他還將其中一枚玉佩交給了他。但現在……  陸言禮顧不得去想未來的自己是怎麽死的,他隻想知道一件事——玉佩去哪兒了?  那道身影還在向他走來,幾乎是眨眼間的功夫,就到了他近前。近到陸言禮能感知到對方身上的腐臭氣息與冰冷的體溫。  慘白的雙手伸出,而他的雙腿似乎被禁錮住了,動彈不得。  再猶豫幾秒,他就會被未來的自己殺死!  千鈞一發之際,陸言禮不再猶豫,他取出口袋裏剩下的最後一枚玉佩,用力往後一拋。  “給你!!”  紅衣屍體會被本體吸引,更會被玉佩吸引,見狀立刻奔過去,想要撲向那塊玉佩。  但它的動作忽然停滯了,簡直是電影畫麵裏的定格一般,再然後,它就像白紙上逐漸被橡皮擦擦去的畫似的,從上到下一點點被擦去。  陸言禮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冒險,但他更清楚,自己的滓豢橛衽濉…應該是落在了公主手裏,如果不是這樣,很難解釋未來自己的鬼魂也進入了小鎮。  神像隻是神像,不能自主四處移動,它一直在發展自己的信徒,再結合哪怕神像殺人也隻能通過控製或一係列詭異現象,如紙人、詛咒、歌聲,而不是像公主那般可以直接動手。陸言禮有一個大膽的猜測——它需要實體。  它可以幫助其他人穿越到不同世界,但它無法親自過去,除非那個空間的人召喚它。  既然是這樣,那就有合作的可能。  “為什麽不去表層世界呢?是因為那裏快毀滅了嗎?”他仍舊自言自語,他沒指望聽到回答。可就在句話說完沒多久,他前方掉落下一尊小小的紅色雕像。  “快毀滅了有什麽關係?那裏的人也很多。”陸言禮說。  雕像不會回答他,陸言禮將雕像放好,轉過身,重新往發電站裏走去。  他想看看無臉女。  重新回到發電站,邁進大門,門內那顆巨大的頭顱已經不見了,隻剩下灘在地麵濃黃色流淌的粘稠液體。不少紙紮人落在液體旁,張著嘴似乎在吸食。  本該令人惡心反胃的一幕,陸言禮沒什麽反應,或者說他見多了,反而覺得平常。他甚至捏起了其中一隻紙人,它掙紮兩下之後,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什麽,不動了,一張可怖的臉忽地死板下去,陸言禮把它拆開,身上沒帶筆,便用小刀在上麵刻下文字。  剛刻下一刀紙人就尖叫起來,想卷起身體逃跑。陸言禮不得不用力攤平,刻下了自己需要留給後來人的信息,並把它壓在了一架機器下。  他需要一個幫手來對付未來的自己,而能進入靈媒小鎮,能看到這張信息的人,或許可以合作。  會是誰呢?  “你會幫我把他指引到這裏的,你會和我一起對付他,對吧?”陸言禮又在自言自語。  隻需要一個人就好,那個人是誰都無所謂,反正,在那個人看到這張信息之後,他就必須要幫自己。  但他沒想到,這張紙連同整個小鎮一並被帶到了過去,直到那個封閉的時空內又過去許多年,才送到了林初的手裏。  陸言禮做完這一切,再回頭看時,地麵所有的濃稠物質已全部消失,紙人們不知去向。夜色深沉,他借助半空中飄搖燈籠朦朧的光往回走,模糊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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