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州內鄉縣(今河南省西峽)往南四十五裏處,有一個已經廢棄了的縣城,原來名叫淅川縣,它位於順陽的北麵有七十裏左右。不過這裏所說廢城淅川到內鄉、順陽兩縣的裏數可沒個準,如果按行路人所說路上花去的時間來估計,實際的距離恐怕隻多不少。


    被金朝罷廢了的淅川縣緊挨著淅水而建,此時因為基本上沒人居住而年久失修,大部分城牆已經坍塌,除個別地方還能看出有垛口的些許原貌外,許多地方已經在日月風雨侵蝕下,變得隻有丈許高了,整個城池成了四四方方土圍子,好像一個巨大又幹涸了的水塘。


    大方塘內,各處清開的空地上搭起百十座低矮的皮帳篷,帳篷附近殘垣斷壁間的荒草叢中,散放了許多卸下了鞍具的馬匹,不時有身穿皮袍及各色花花綠綠衫服的挎刀壯漢,在各個帳篷進進出出。


    廢城內原有的四十多家不堪金朝官府重賦,從家鄉逃來此地的逸丁匿戶,在二十多天前就已經被蒙古兵的斥候殺得連隻貓狗也沒剩下,全都死光死絕了。


    蒙古大軍渡過淅水來到這裏後,留下五個百人隊在此看守渡河的木筏,以及一路搶掠來的牛羊、糧食。留守的蒙古兵知道在敵境內不安全,害怕走漏自己這支人數很少孤軍的消息,遭周邊州縣金兵的攻擊致有滅頂之災。蒙古守將從看守木筏的軍伍中,派出了二十多個十夫長率人四下搜尋,要將各處種山、打獵討口食的苦哈哈們全部殺掉封口。


    因此,廢城左近二三十裏方圓內,沒遭劫的山民獵戶隻得往更荒涼的深山藏匿。此時。這一帶可說得上除了韃子地人馬外人蹤渺渺,四下裏連鬼影都難得一見。


    這一帶因為人煙稀少,百多年來各處都長起了高矮不等的濃密林木,和比它們先一步長成的野草灌木爭奪生存空間。


    所以。這裏的植被就成了林木與荒草交相纏葛,互依生存又相比遮攔地奇怪現象。


    平地上,荒廢了的田地、溝渠上,大片的比人高的茅草和低矮的野草間,有疏落的灌木和東一株西一株相隔得不近的孤樹杵立,間或有數處被新開墾出這裏一小塊,那裏一小塊的田地夾雜。原本被開成梯田地坡地,成了樹木較多的樹林。這些樹林內則是草蔓藤葛在樹下不屈不撓地頑強上長,誓與林木一拚死活,爭搶奪占任何可能接受到自己生長所需要陽光的空間。把所有能伸展枝葉地縫隙都塞得滿滿地。簡直是插針難進。


    廢城東北兩裏有座不知名的小山,在一百二十多年前,縣城還未被金兵打下屠光城民、燒毀房屋廢置之前,是這個縣城大宋官府厘定的本城陰屑、亂葬崗,早先建有各式棚寮用於寄存客死於此地外鄉人的棺木。隻是,經過了一百多年的風吹雨打,大部分以草木搭建的棚庵都已倒塌,隻餘孤零零的三兩間還兀立於某個可避風寸的山旮旯裏。自打逃丁逸戶們來到此地藏匿避賦後。為數不多地人們就將那個小山喚之為“鬼砦”,還稱一個未倒掉的大木棚為“四方寮”。


    說起這個四方寮,在廢城內居住的四十多家一百多人。無論是大人小孩,也無論是先來後到地主戶或浪人,更不必說不會打獵光靠種地從土裏刨食討生活的純粹農夫,所有人在去年就全都知曉了五裏外的這一處山上,有這麽一個說不上是好還是壞,但卻能在被提起時引人一笑的地方。


    那是在去年夏天,廢城內有個叫風大的陰差,那日閑來無事,與兩個同伴一起在空蕩蕩的廢墟間閑逛。走動的同時,三個還不時用手上已成了個禿鐵片的山鋤挖動一下地麵。他們希望能從殘垣斷壁裏翻找出一件半件死鬼們丟棄,自己撿到又能用得上的什麽家什雜物,以便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現狀。


    所謂陰差,是指具有某種奇異能力,能和孤魂野鬼交流,可與陰間鬼物勾通傳遞信息,而又是在陽世間生存的大活人。南方客家人俗稱為“木頭鬼”專門為人收斂屍體、為死者穿衣打扮、以及出殯抬棺材吃死人飯的人,也歸屬於陰差這一類之中,隻不過“木頭鬼”們並沒有勾通陰間、傳遞信息的陰差那麽大本事就是了。


    風大三人勞累了半天,除了找到遍地的破磚碎瓦,還有一些沒被野狗拖走已朽的骸骨外,並沒有得到什麽收獲。在他們垂頭喪氣走回家的路上,卻是遇到個剛來此地,自稱慣會捉鬼驅邪的遊方中年道士向人胡吹招攬生意。風大聽那道士牛皮吹得過了頭,不禁說了句:“你才有多高的道行,就敢口出狂言。依我看隻怕是遇到普通的僵屍惡鬼也沒能耐製服,哪裏談得上能製住鬼王之類的惡物了?”


    那道士肚子空空頗有饑火,一聽這諷刺的話,明顯是壞自己的生意,立時便不依不饒地扯住風大爭鬧起來。


    風大道:“我等兄弟受人所托,將將才背了一個死屍去一處寄屑,你若是個真有本事的,今天夜裏可到‘鬼砦,的四方寮去,但能給棺材裏的死人喂飯,我就輸與你這道長一椿鐵錢,並在這廢城內敲鑼為你揚名。”


    “要真錢,本真人不收交鈔,夜飯也由你們招呼。”


    “全依了道長就是,夜飯的粥管你吃飽,一千文鐵錢,回來後一文都不會少了你的。”


    道士問清了“鬼砦”的所在,一口就應承了下來,對圍觀的大聲說:“今天夜裏本真人就去,若是能在給死人喂食後平平安安的回來,明天會到這裏向這位風老兄取一椿錢,到時候在場的各位都請來做個見證,為本真人捧個人場。走也,真人先得去準備拿手的符篆、法器,回頭再來這位老兄的府上吃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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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大也高叫道:“各位。明天卯時正我等兄弟在此相候這位道長,然後一同去‘鬼砦’四方寮查看棺材裏的死人嘴裏是否有飯食,或道長帶去地碗是否放於死人的頭邊,還要查驗所剩的米飯。假若道長真去‘鬼砦,給死人喂過飯。小的風大立時將一貫錢奉上,也會馬上敲鑼為其傳名,絕不食言。”


    風大地同伴待道人走後,悄悄問道:“風大哥,我們何時受托背過死人去四方寮了?若是……”


    “笨哪,你。”風大嘻嘻地笑道:“附耳過來,包管叫這吹死人不償命的野道人……”


    要說這位中年老道也真個大膽,當日傍晚一路向人打聽尋到風大家。吃了幾碗粥填飽肚子,夜來時裏果真向風大討了本地唯一的一個燈籠,挎了個破竹籃上山。


    老道沒想到的是。他前腳出門。風大與其同伴後腳就跟上,借著熟悉地勢,三兩繞越過摸索而走的老道,比其早了一步上山,先去了鬼砦四方寮了。


    道士依風大的指點,摸索覓路上山來到四方寮。


    也許老道真的學過什麽道法仙術,確實具有驅邪捉鬼之能,方一踏入棚內。似是覺得這裏陰氣太重,將燈籠插於一根開裂的木柱上。三不管地先顫顫抖抖地放下竹籃腳,然後慌慌張張地踏天罡步。忙亂舞動急急抽出地桃木劍,邊行邊往各具棺木上散貼帶來的符錄,施出諸般自己所會的護身道術以策安全。


    忙了一陣後,道士似是覺得安心了,便去取了竹籃裏地一個碗,端著那碗飯四下打量,顫抖著自語道:“不知哪個是近日方死地,若有肚餓的也請招呼一聲,好讓本真人將這碗飯喂給你吃下……”


    道士的話沒說完呢,就聽得好幾個棺材內有了動靜,陰風陣陣乍起於棚內各處,讓他突然覺得身上的汗毛根根豎起,好像有看不見的物體從四麵八方向自己慢慢移來。


    環目四顧,卻又沒見到任何東西,隻有他插在柱子上的燈籠,在陰風中明滅不定地射出不很亮的光線。


    毛發悚然間仔細一聽,臨近自己一具還沒貼到符籙的棺材傳出“篤篤”地敲擊,似乎還有悉悉索索的聲響。老道一個箭步猛撲過去,以極快的速度在棺材前後左右四麵貼上一張符,棺材裏地響聲嘎然而止。


    道士長籲一口氣,用力將未上釘的棺材蓋推開一些,自語道:“就是你了,別處貼的符籙都能讓你恁般害怕,想必是剛死不久的罷,或許還能將牙關撬開。”


    正想將腐朽不堪的棺蓋打開,老道似是想起了什麽,閉目含叨:“天靈靈,地靈靈,各路神仙來顯靈,妖魔鬼怪請安靜,些須貢品別嫌少,聊表小道一片心。各位,在下知道你們修煉有成,無論實體有否成形,念在小道一片誠心來奉上飯食,可別現出真身來嚇我啊……”


    戰戰兢兢,抖抖索索地端了碗匙,背轉身用屁股挨挨擦擦地探尋著將棺蓋挪開,小心翼翼地慢慢轉身,再出其不意地一張“靈符”貼入棺中,這才眯開眼看了一下。


    還好,還好,鬼物終究是被自己胡亂畫出的“靈符”鎮住。


    沒想到塗鴉而就的符籙蒙對了,總算畫成功一回。老道頓時氣也粗了,膽也壯了,得意地輕笑道:“本真人十多年來走南闖北坑蒙拐騙,總是成事的少敗露時多,這回總算輕輕鬆鬆的能賺到一千錢了。哈,我再怎麽不濟,好歹也有幾分雖說上不得台盤,但也可以懵人的本事……”


    “吱吱吱……我死得不甘願呐……好餓……”


    老道在得意忘形下還沒意識到有什麽不妥,應答的話聲脫口而出:“別急,別急,這就來給你們喂食……”


    猛地一怔之下,老道大驚失色,心慌地大叫:“誰……,是誰在叫喊冤叫餓?!”


    四下裏無聲無息,夜來的山風還沒大到發聲的地步,老道晃了晃腦袋:“疑心生暗鬼……咳,我怕是發耳鬧了……”


    又有動靜,好像是“噗”的一聲輕笑,剛拿起湯匙的右手用尾指挖了下耳朵,老道壯著膽子哼起他記得的一首打瞧時誦經的歌詠壯膽。借燈籠發出地幽暗光線,挖出一匙糠麥混煮的濃稠糊狀食物。將眼睛眯成一條縫朝棺材中看去,心中默禱:“這位大爺,在下知道您死在外鄉不甘不願,在這裏也還算得睡得舒服。不想有人來騷擾……您可千萬原宥則個,小的不是有意冒犯,為了謀取生計不得不來此打攪,小道也沒別的意思,隻是奉上一點飯食請您品嚐,千萬看在小地一片誠心的份上……”


    棺材裏的死人沒經過打扮,應該還是在生時的原狀。想來這人才過世不久,不曾嗅到**的臭味。隻是他青磣磣的臉上。帶有一副似笑非笑的嚇人神態,像是躺得很愜意的樣子。


    湯匙湊到死人蒼白地唇邊,死人原本緊閉的嘴似乎一下張開了。


    手一抖。幾滴湯汁掉落在其唇邊。老道這時確確切切地看到,微張的嘴裏伸出一條血也似紅地舌頭,繞四周津津有味地舔了一圈……還不止於此哪,這個死去多時地人,竟然還慢慢伸出長有兩寸來長指甲的雙手,好像迫不及待地要起來……


    “我的娘哎……”


    自以為叫聲可以驚天動地的老道沒發出半點聲音,丟下手裏的碗匙扭身就跑,一串枝葉撥動和人體摔倒的聲音由近而遠的消失在暗夜的山,林中……


    第二天。淅川廢城中沒有出現老道向風大討錢地身影,此後也再沒人見過他,誰也不知這位自稱能製服鬼王的老道去了哪裏。這道士自此就成了廢城內的笑料。讓沒有半點娛樂地人們津津樂道了好幾個月。


    四方寮,處在快到鬼砦小山頂一個到處長滿了大小闊葉樹的凹陷處。原木為柱、泥糊竹編的柵欄成牆、上蓋長板做瓦的棚子果真是四四方方,約有數十方丈大小。


    從外表上看,當初搭建這個陰厝的某位大善人很是花了些銀錢。在一百多年後的今天,這個棚寮看去雖是搖搖欲墜,四麵的泥竹牆壁垮塌了大半,頂上的木板瓦腐朽黴爛得處處開洞,埋在地上做柱子的原木底下也朽成了樹心,但卻仍然是歪而不倒地頑強站立於地。寬廣的棚內既陰暗,又有從枝葉間漏過的斑駁陸離天光透入破損的棚頂,更有一具挨一具以木架承放著的四五十個快朽破了的白木棺材。


    隨著呼嘯的山濤聲陣陣叫號,冷冷的涼風從各處打著旋兒左遊右走,這個棚寮陰森森、寒峭峭的顯得煞是嚇人。


    天是晴朗明媚的天,地照樣是幹爽涼快的地,山風也和其他時候一般,不時輕輕地朝你臉上吹拂,將暖洋洋的空氣送來,熏得讓人四肢無力昏昏欲睡。


    就是這麽一個再平常也沒有的天氣裏,就是這麽一個能把膽小之人嚇死的鬼地方,說來也真是怪得很,今天辰時末巳時初之間,卻有好些物事出現在它的西南、西北和東南三個方向,大搖大擺地,或者躲躲閃閃地朝四方寮走來。


    最先出現的,倒是在距四方寮東北方十餘丈的山包頂上。在濃密的枝葉叢中,一個動物小心翼翼地扶著枝幹,走幾步便停頓側耳細聽一回,再走幾步又縮身警戒。動物漸漸清晰,這是慢慢溜來一個幽靈似的小小身影。這個野獸似的人立動物,遠看像個在地上行走的猴子,走近才會看清原來是個黑乎乎的小個子野人。再走近些,就能看到假如這時候有人在此看得到的話——來的並非野人,而是穿有破爛衣服,背了個與其身材不成比例大囊袋,灰巾蒙麵、皮膚黝黑而且渾身多處受傷的非漢人土著。


    小個子土著費了好些勁才進入棚寮中,不一會又從內裏鑽出,扶著一個底下尺許高朽了一半的木柱,有氣無力地發出生硬的南腔客話,喃喃地罵道:“呸呸,呸,背時,背時,真係背時得緊,佯般大的一間屋什麽不好放,活拉拉一色是裝死人的木頭(棺材),連一毛子可以食介麽事都有,害……某人費去恁多力氣……噯……咦!”


    急走兩步,趴站在四方寮外的一棵樹幹上。


    小個子土著手搭涼棚順著山穀朝西南下望,可以看到大片枝葉搖晃,估計可能有成群的動物也許是野豬,也許是狼,再不就是結成夥尋找腐爛死人進食的野狗——不快不慢地發出不小的動靜。沿著差不多被荒草灌木埋沒致不再有形的道路,分枝撥葉地鑽空覓隙上山。


    小個子土著從腰間一個破破爛爛地小囊袋中,摸索了一會取出個雕花銅管,輕撫了一下小聲自語道:“且先看清楚是何野物。挑個容易上手的,想辦法弄來燒熟了填滿五髒廟先……唉,好幾天了,還沒找到路……”


    剛把銅管拉長,準備舉到眼前朝下望時,小個子土著動作僵了一下,偏起頭側耳傾聽了片刻,然後猛地一個跳竄。“出溜”一下鑽入寮左的灌木中,以極快的速度拉開一塊一麵灰白一麵暗青地布帛往身上一蒙,四肢著地爬伏於地上再不移動。


    從掀起一角的布隙中。看清慢慢從寮角轉出拿了獵刀的人。小個子土著輕籲一口氣小聲嘀咕道:“原來是本地的獵戶,嚇了我一大跳……耶,我這是怎麽了,難道真如那幾個老道士所說的那樣,江湖越老,膽子越小了麽,聽到這麽一點動靜也會嚇得鑽入草叢中躲藏。”


    精明的土著還沒傻到現身出去,反是小心翼翼地從小腿上抽出一把尺二三長的匕首。慢慢的,極為小心地把自己地身體移動了一下,擺放成一個隨時可以跳起攻擊的姿勢。伸手摸了摸背上囊袋裏埋了後再挖出來的鋼弩和手銃,自怨自艾地暗想:“唉,想我山都被人稱為山魅,在山林中一直以來去自如稱傲,特別是在恩人給了我寶刀、鋼弩和手銃以後,更是縱橫馳騁無往不利。沒料到用光了鋼針、無羽箭和子彈後,銃,弩和手銃都成了逃命時地累贅……我是膽小怕死麽?篤!真是笑話了,哪有這樣地事,我山都怎麽會怕死?!隻不過……唉,隻不過這些天隻能吃些山上的野菜,餓得實在是沒了多少力氣,是跑不動……現時還有一把寶刀在身,唔要嚇(不要怕),就是那些惡人來了我也唔嚇,憑我山都的本事,就是再怎麽沒氣力……也能撈幾個墊背的……哈,且看他們兩個男女來這鬼打牆的地方做什麽……”


    稍遲出現的是從西北方的來人,兩個手持豬叉、背負粗弓,身著獸皮衣裙的青年男女。


    一男一女兩個人像是山裏地獵戶,他們一邊小聲變論著什麽,一麵警惕地向四周觀察,片刻後就從四方寮的右側轉出。稍稍一頓間,兩男女也看到山穀裏的動靜,青年男子低喝了聲:“先藏身隱住形跡,看看來地是何物事。”


    青年男女兩人原是住在廢城內一對墾荒種地、打獵為生的夫婦。男的叫鮑叔先,二十九歲,其妻鮑潘氏,比丈夫小了三歲。十多天前蒙古兵的斥候來時,恰逢他們夫妻倆上山打獵沒在家,因此被他們逃過了一劫。


    就在那天傍晚,當他們提著獵獲的一些小野味回家,走到巨大的方塘外時,見到有不少騎馬的武士追殺朝外逃命的熟人。不知道發生什麽事的夫妻倆不敢貿然進去,而是潛於野外暫時躲避。


    夜裏,他們仗著自己隱身匿跡的經驗悄悄尋個空子溜回家去,卻見到留在家中照看的父親鮑老漢和他們五歲的女兒已經成為兩具冰冷的屍體了。四下裏查探一番,四十來戶人家的男女老少全部被殺,各家各戶僅有的一點存糧被洗劫一空。偷聽到這些騎兵中有操漢話的人所說片言隻語,他們這才明白廢城中的一百七十多口人,竟然是因為蒙古軍怕走漏消息而下的毒手。他們也清楚,想要報仇一時半會是不可能的了,若是不趕緊離開這個家到別處避禍,夫妻兩人一旦被韃子們發現,鐵定逃不過這些殺人不眨眼的異族煞神之手。


    鮑叔先夫婦強忍悲痛,將老父和女兒的屍體帶出方塘外挖坑草草掩埋了,夫妻倆便連夜逃入山中,次日於四方寮左近的山林裏搭蓋草棚容身。


    算算已經過去前十來天的時日了,夫妻兩個眼看天時漸熱,再不想辦法到田裏下種,今年將沒有收成,而光靠山上打獵也無法度過寒冷的冬天。雖然老父和女兒都被韃子兵殺死了,也還是覺得一家人花了大把力氣建起的那幾間草屋,留有他們的哀思和縷縷親情,有道是“破家難舍”啊。


    老父和女兒血淋淋的慘狀還曆曆在目,鮑叔先還想。即使蒙古兵還沒走,若是能趁他們沒防備時殺得一個兩個,好歹也為父親和女兒討回點本錢。


    這天,夫妻倆相約出山。要到廢城去看看蒙古兵離開沒有。若是凶惡地蒙古兵不在了,也好趁此機會收拾破舊的家園,趕快尋些種子將田地種下,由得三幾鬥糧食勉強度過今年冬天再說。


    鮑叔先取下背著的粗弓和打磨得光閃閃的箭矢,探出半個身體朝山穀裏看。半晌,欣喜地對乃妻道:“是人,有人上這四方寮來了。”


    嬌小地鮑潘氏此時也取出弓箭,蹲起身看了看。向正欲站起的丈夫急叫道:“且慢現身,這些人看來不是什麽好路數。我們且退……”


    鮑叔先心中一凜,女人的心思硬是比男人細密。自己的婆娘說得對。上來的人一個個凶形惡像,還是避開一時方為上策。


    山穀裏上來的物事漸漸現出身形,原來並非野獸而是一群人,從枝葉搖動的情景看,他們的人數還不少。這是一群穿著不同服裝,提刀帶劍,不但身體疲憊而且麵容也是十分獰厲地江湖人。


    藏在灌木叢中的山都暗暗叫苦,心裏狠狠地罵了自己一頓。自己真是烏鴉嘴啊,剛才怎麽會提起這些緊追自己不放,一心要殺掉自己的惡人呢。想到還要再一次麵對數百這樣為了賞錢而瘋狂地家夥。山都有種十分無奈地感覺。他稍一遲疑,立時手腳並用往遠處爬去,先遠離危險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說。


    “塗山主,千戶吳大人叫小的來問,到陰厝還要走多久,路不會走錯吧?”


    領頭大步上山的,是一個穿黑袍腳蹬半統爬山虎皮靴,刀條臉蓄長須,有一雙青色眼睛的高大老漢。此人是本州內鄉縣境內的平穀山山主,一夥搶劫殺人要財又要命,極為凶殘綠林惡賊的首領塗虎。他也是這次出麵召請南京路西南一帶的綠林好漢到順陽集會,要鼓動眾人投靠蒙古韃子歸入吳四英麾下地塗山主。恨之入骨的民戶、商賈們,給這老不死的凶神起了個與其姓名諧音地外號——屠夫。


    屠夫大咧咧地向後一擺手,聲音極為動聽且和善的對後麵趕上來的人說:“請千戶大人不必心焦,再有不到數十丈就可在陰厝歇腳。兩年前,本山主曾因追殺一個仇家帶人來過廢城一次,也是因為被人引錯了路來此山上走了一趟。”


    屠夫眼看四方寮的木棚一角在眼前,大聲鼓勁:“走啊,兒郎們趕兩步,到了陰厝進些食物,養足精神後,便要分頭向山內搜找山魅了。大家也清楚,山魅也被我們打傷過,還讓千戶大人擊落掉入淅水支流,隻要找到屍體證明那山魅確實死了,千戶大人答應賞金照付,我們這百來人個個都能得到數百貫錢……”


    有錢獎賞,前幾天又知道山林中殺了數百人的山魅沒有落入淄水,並在淅水支流找到山民拷問出曾見過一個小鬼影踉蹌向西逃逸,這些惡賊們立馬有了勁頭,加快腳步向上走。


    那天,差點被胡鼻淫羊用鋼手弩暗算的孩子,正是掩護部下撤退而斷後的沈南鬆。


    當時沈南鬆正用小弩擊倒一個下麵衝來的賊人,剛閃身向另一棵樹後避讓時,就被胡鼻淫羊發現了。待他聽到山都的嘯聲和快速來往的動靜趕過來,隻見到山都在枝椏間蕩遠的背影,以及樹後胡鼻淫羊還在不住抽搐的屍體。撈起裝好專科的小手弩,信手射倒一個被山都割開背部搖搖晃晃想躲入樹後裹傷的賊人,沈南鬆聽到吳四英的吼叫聲:“哎呀……該死的東西,竟敢傷我……大家聽好了,殺掉山魅者,本千戶度支一千緡賞錢,北返回到中都後即付,決不食言。”


    由於山都給了惡賊們大量殺傷,最終讓沈南鬆他們這些人小力弱的小孩兒兵們,一直堅持到另一小隊的小孩兒兵和一什護衛隊援軍到達,總算在殺傷近六十惡賊,自己傷亡了不到四十個孩子的情況下得以撤回。


    這次與鄧州綠林惡賊們的戰鬥,派出作為斥候偵察的三什小孩兒兵損失殆盡,包括傷重得不到及時救治而陣亡的共有二十四人,重傷致殘地七人。後來趕去支援的一小隊小孩兒兵。輕傷的孩子有八人,可謂是損失慘重。特別是沈南鬆這位小孩兵的統領本人,堅持自己走回山坡上地陣地,見到了謝衍。方叫出一聲“衍叔家……”,然後就一頭栽下地昏迷過去。


    經謝衍為他檢查,發現沈南鬆的身上受刀劍之傷十三處,左手上臂、小臂骨折,右肋骨也斷了兩根,因撞碰和被鈍器擊打之傷無數,全身無一塊完整的好肉。


    當時護衛隊與蒙古韃子的戰鬥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謝衍這裏的守軍實在太少。除他自己和五名親衛外,隻有一哨護衛隊、一小隊九架小炮和五十餘位江湖豪客,包括一哨小孩兒兵才總共不到三百五十人。而小孩兒兵與綠林惡賊們的一戰又損失了四十人左右。就隻剩下了三百人出頭。以三百餘人麵對近三千蒙古漢軍、契丹乳軍不間斷的進攻。實是極為吃力,好幾次都被有蒙古騎兵督戰、拚死攻擊的數十敵軍步卒衝到弧形石牆內,好在有徐子丹同來地數十位武功好手最能近戰,才沒有立即丟失阻擊陣地。


    林強雲率軍乘防沙海鶻船到達順陽,匆匆接走黛絲娜的第六天,四月初一丁巳日的上午,速渾察眼看從野豬窪穀口無法突破他心中認為地金軍阻擊陣地,七八天來除了從倚鬆堡轉戰到此地。一路上被打散損失地戰馬外,帶進山穀內的馬匹也因宰殺為糧吃掉了上百匹,再不衝出重圍的話。自己帶出來的數千馬步軍就有被金兵全部消滅的危險。而且,其弟野不幹的箭傷也出現了腐爛惡化之勢,明顯不能拖多久了。


    於是,速渾察集中了所有剩餘的蒙、漢、契丹軍全部四千餘人,三千餘匹馬,隻留下數百傷兵守住穀口斷後,帶上一路劫掠及從倚鬆堡奪來的金銀銅錢和各項財物,孤注一擲地轉而向後穀東北方地土坡發起突圍行動。


    速渾察先以兩千多漢軍、糺軍步卒分批次成散兵陣形,一波接一波連續不斷地衝鋒。


    不計傷亡的拚掉了一千多漢軍、糺軍,將護衛隊孩兒兵僅有的少量無羽箭、雷火箭及小炮子窠消耗盡淨,在謝衍按紀積厚地軍令,率護衛隊讓開去路之後,速渾察護著乃弟野不幹率後隊的騎軍,亡命逃出了這個令蒙古兵們心驚膽戰的沼澤穀地。


    一千五百探馬赤青狼軍,三千蒙古漢軍、三千契丹糺軍,共七千五百人的一支大軍,進入鄧州境內後,在半個月的時間裏就被金國的廂軍打得隻剩下了不到三千人,這還是包括留在淅川看守渡河木筏的五百軍算到一起才有的人數。


    雖說戰馬還有三千一百多匹,連同馱運搶奪來的金銀財寶和一些傷兵——當然主要是輕傷還能騎馬的蒙古族人,也包括重傷昏迷還沒死的野不幹在內——剛剛隻夠每人一匹戰馬,另外還有四百來匹主要將領用於快速逃命的從馬。相比從自己手中奪去數千匹戰馬有了相當機動能力的的兵而言,這支軍隊再不複有快速運動的強大速度優勢了。


    蒙古軍剛衝出野豬窪不過五裏左右,劈頭遇上了追捕山都,從山裏回頭欲到野豬窪相會的吳四英一夥。


    看著吳四英招攬來投靠的三百多綠林惡賊和江湖好手,速渾察甚覺滿意。


    這時候速渾察的軍兵不多,那是多一個戰士就多一分突圍的力量,也給自己多了一份逃命的機會。何況,這些本地的綠林土匪不但對這一帶的地形極熟,能將蒙古敗軍帶到淅川廢城,而且還有敢打敢拚的亡命勇氣。


    速渾察二話沒說,下令將空著的從馬讓給吳四英一夥盜匪們乘騎,由熟悉此地山川形勢的賊人帶路,繞過數日前護衛隊的阻擊陣地,轉上了鄧州、順陽通往內鄉、淅川的驛道。


    用了兩天時間鑽過山林,再花去一天半時間沿著隻能雙馬並行的所謂“大路”急行,速渾察的不足三千軍於四月初五日酉時趕到廢淅川城。


    廢淅川城裏還有五百步兵生力軍,和數量不是很多的牛羊、糧食,盡可支持兩三天的時間。眼看隻要渡過淅水,此去北返的一路上,將再無能夠對自己構成威脅的金兵了。問清這裏半個多月來並無意外情況發生。鬆了一口氣地速渾察決定,讓人困馬乏的軍伍在此地休息一晚,養足精神後明日白天再過河北歸。


    其實,速渾察除了要考慮如何將自己的這支殘軍帶回去外。


    還有另外一個更大的問題需要他想好辦法來解決。那就是回去後自己應該怎麽向四王爺交代,為什麽會把已經交到自己手裏地回回女人——那個雙木商行東主的懷孕妻子——在數千人的大軍中,讓別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給偷偷地帶走?


    速渾察需要好好地想一想,他必須想出一個最好的理由,才能向四王爺交代。


    因此,速渾察不得不在逃命都還嫌時間緊的重要關頭,自己的蒙古探馬赤軍還沒到筋疲力盡的時候,下決心停下來想出合適的說辭。


    匆匆搭起地大帳沒用土石壓邊。縫隙中吹入的風將為數不多的幾支蠟燭吹得明滅不定。燭光將坐著地人拉出一條條長長地影子,映照在帳壁上拖曳搖晃,有如十來個妖魔鬼怪張牙舞爪。似是正準備向著良善的人們撲出。要把人的血肉作為一飽口腹之欲的美味。


    喝足了由奶幹泡出的牛奶,啃下兩大塊熟牛肉,速渾察丟下骨頭,滿意地將油手在前襟上反複揩擦,頭也不抬地問道:“吳千戶,你的意思是說,那山魅也是雙木商行東主的孛斡勒,於他修煉成道是必不可少的渡劫力助?”


    “少帥大人英明神武。小地剛才所講,正是這個意思,隻是沒有少帥般說得如此一針見血。”坐在最末位的吳四英把剛塞入嘴的一塊肉骨頭放下。討好地拱手為禮,阿諛恭敬地神態讓在座的蒙古將軍們露出鄙視的表情。吳四英像是沒見到蒙古將軍的臉色一樣,目不斜視地低著頭對速渾察說:“隻須將那山魅擒獲帶至四王爺的牙帳,林飛川為了日後渡劫時有妖物代其承受九天雷霆、天外飛火的熬煉,勢必要來向四王爺討取此怪……”


    速渾察點頭,基本認可吳四英的話,心有戚戚地問道:“如果……林飛川另外找到可以代他渡劫的人物呢,他還會北上到四王爺的牙帳來索要這個妖怪嗎?”


    “這不可能。小的曾找了數位修煉有成道門高人請教過,道長們俱言,修道之士承受天劫,除了本人之外,必得有與其心息相通、本命相連者,並還要道基法力修為相差不大的人或其他精怪,方可以身代。”吳四英的態度很肯定,見速渾察表現出不解的意思,連忙解釋說:“幾位道門仙長說了其中兩項最重要的關竅:若非與修真之士心息相通、本命相連者,渡劫時不能感應雷電、天火,起不到渡劫成道的作用,此其一;道基法力修為不足,則身替之人無法支持劫數所需的時間便會魂消魄散,這天劫非但不能渡過,還要有更慘厲的磨難著落於修道者本人的身上。因此之故,不是隨便甚麽人都可作為替身渡劫的。少帥請想,修真到要渡劫之人在即將成道飛升時,修得的道基法力已是高得需天劫降臨其身了,高到別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程度,一時半會間他又哪裏去尋出一個與其道基法力相似的人物來?就是世上有,那人也是自己準備應動力之士,又怎麽會出手相助其渡劫,平白的讓人比自己先一步飛升成道?再者說了……”


    速渾察對長生不老、成道成仙之說不甚了了,他也沒興趣聽吳四英嘮叨,揮手打斷話頭,徐徐說道:“好了,此事以後再聽吧。明日一早,吳千戶就帶你招來的這些屬下上山,按你自己的意思擒捉山魅。告訴那些人,隻要捉獲山魅歸來,本帥與四王爺不會少了他們應得的賞銀,到時候有高官可做,有美女可擁,想要什麽我們大蒙古都能讓人人得償所願。本帥要歇息了,你下去吧。”


    就由於速渾察休息一晚的決定,讓他和他的近三千殘軍在淅川廢城內被全殲,也使他的弟弟,受了重傷的野不幹,被護衛隊衛的郎中從鬼門關外硬生生地強拉了回來,撿回了一條小命。


    【……卷十一第八章——情人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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