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謙又倒在了血泊中,和另外兩個同伴一起。 …… 記不清第幾次化作了飛鳥,這一回,周謙在長滿紅楓的湖邊。 這個地方他倒是很熟悉,似乎就在錦城的紫雲山。 繞著湖飛了很多圈,他非常饑餓,幸好他又聞到了麵包的味道。 他和大量同伴朝那香味的來源而去。 這一回他總算看清了喂自己麵包的人曆學海。 身為飛鳥,他卻感到自己有了屬於人的心跳聲。 那聲音太大,幾乎把他的耳膜震壞。 吃下曆學海喂的麵包,周謙和眾鳥一起墜了下去。 有的墜入了湖水中,有的落在了湖邊…… 飛鳥的展翅淩空,原來竟是為了最終的墜落。 下墜就是每一隻飛翔飛鳥的結局。 周謙感到自己又回到了手術台上。 他睜著眼,周圍所有其餘的護士醫生全部遠去,所有的器材全部消失。 一片漆黑中,隻有手術台這裏還亮著燈。 強烈的燈光下,在手術台躺著的周謙感覺到自己所有的病痛都已減去。 這個安靜的世界隻剩一盞燈。 燈光下,隻有他與曆學海靜靜對視。 片刻後,兩個人竟同時開口說了一句話:“死神帶不走你。我能帶走你。” 說出這句話後,周謙呼了一口氣。 他猜對了。 手術台,曆學海居然真的悄聲對那名青年說過這句話。 注入麻醉前,他說的是:“死神帶不走你。” 注入麻醉後,他緊接著說的是:“我能帶走你。” 青年不是死於意外,他是被曆學海殺的。 隻不過曆學海用高明的手段掩蓋了! 夢境中,周謙在與曆學海同時說出這句話後,意識海裏那個青年的幻象就消失了,或者說與意識裏曆學海的重疊了。 周謙感覺自己從手術台上飄了起來,靠近了曆學海,然後總算進入了他的身體。 那一刻,他獲得了曆學海的所有記憶。 伴隨著青年死亡的真相披露,曆學海內心世界的所有的遮羞布就這麽被扯開了。 他連自己都騙過了,他騙了自己好多好多年。 現在周謙把真相撕開在他眼前,逼他麵對他的內心,讓他直視了他內心深處最懼怕的魔障。 周謙操控著代表意識世界主人的身體,自言自語般開了口:“我殺了他。我一直在欺騙自己……連我自己都以為,那是一場意外。 “但其實我早就當殺人凶手了!” “我其實不是故意想殺他的。我很矛盾、很糾結。他瀕死的麵容、求救的目光……都會讓我想起我遇見的每一隻需要救治的鳥、或者野兔。 “死亡,需要用生命來取代。我得救他,就像救那些受傷的動物一樣。 “可是他身上又有頑強的生命力。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那麽有力量的琴聲。明明是瀕死的人了……為什麽能彈出這樣的琴聲?不應該的,這樣的琴聲生命力太旺盛了,它應該和健康飛翔的飛鳥一樣走向死亡…… “琴聲怎麽死亡?彈琴的人死了,它就死了。” “殺了他。它的琴聲太過有力量,實在超出了他身體本身的瀕死感……我還是決定殺了他才行。我必須扼殺這種生命力。這才叫美麗。和飛鳥被射殺在雪地裏一樣美麗。” “我救過很多動物,所以我殺掉一些,又有什麽呢?兩者的功過抵消了!我隻是在構造死亡的美麗而已。這是大自然饋贈給我們的美!我隻是比你們懂得享受! “我沒有殺過人,也不算有錯…… “可是我現在才發現,我早就殺過人了!” “人類醫學有限,我救不了所有人。所以我想尋找一個關於永恒的存在。在那裏沒有生老病死,沒有八苦輪回。那是一個理想國的存在。我可以讓所有人在那裏享受永生,不會再有人有遺憾,不會再有人經曆痛苦…… “原來這竟是我自欺欺人的謊言。 “原來……我是一個最虛偽的人!我明明殺了人……可是我讓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內都覺得……我想救大家。我想賜予大家永恒……” “不、不是的……其實我根本不想賜予大家永恒。我隻想做他們生死的掌控者。不管是救瀕死的動物、還是殺死生命力旺盛的小動物,都已經滿足不了我了……隻掌控弱者的生死有什麽意思?我需要更強大的挑戰。 “在現實世界,殺健康的人犯法,我也救不回所有快死的人……那麽就構造一個地獄世界吧。 “我要做那裏的主人。我讓誰生,誰就能生。我要誰死,誰就要去死……” 忽然之間,周謙感覺到自己暫時失去了對這身體的掌控。 他聽見真正的曆學海道:“不、不是!我不是這樣的人!我不虛偽!我或許有過操控所有的想法……但那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已!我是真的要賜予大家永恒的生命!地獄就是我的願景!那裏不會有真正的死亡! “我……我一直感到內疚。我為所有意外死在我手上的人感到內疚。我無法麵對手術台外他們哭泣的家人…… “我被壓垮了。我被他們的絕望壓垮了。我被那些飛鳥壓垮了。我不想再看到什麽死亡美!” 曆學海的聲音越來越啞,越來越沉。“想要強者死去,想要拯救弱者……對於某種死亡畫麵的執念……我知道那是我的病!我就算成了最專業的心理醫生,讀了再多的論文,也無法治愈我的病! “我太過絕望……我進入遊戲的時候,絕望到不可救藥,直到我發現可以創造地獄…… “我沒有虛偽!我創造地獄,隻是想治愈自己而已!” “我根本不想掌控世人的生死!我隻想從這種疾病中擺脫出來!在永恒的地獄中,不存在生,也不存在死……不存在那種所謂的死亡壯麗美……不再有飛鳥飛起或者下墜的畫麵…… “隻有到了地獄……我才能真正擺脫我的病!” 曆學海幾乎崩潰了。 “鐺鐺鐺!” 鋼琴聲嘈雜得響在他耳邊,像海浪一樣將他徹底裹挾,讓他頭疼欲裂。 無數飛鳥席卷而來,將他重重包圍。 它們啃噬著他的血肉,就好像想讓他代替它們完成一場有關死亡與美麗的獻祭。 曆學海喃喃道:“我隻是想治病而已……我隻是想擺脫這些鳥! “手……手術台上,我想救他的!我站了十幾個小時,水都沒有喝一口,我想救他……但不知道是不是太餓太渴了,我原本高度緊張的大腦,又讓那些鳥趁虛而入了。 “它們不斷在我耳邊說‘殺了他’‘你應該像殺了我們一樣殺了他’……所以我才……” “從見到第一隻鳥死亡開始,我就被它困了一輩子!它是我的魔障!我隻是想擺脫它而已! “生死轉化的美讓我迷戀。隻有在一個沒有生、也沒有死的世界……我才能徹底治愈…… “我一定……一定要去到那個世界……” 既然已被那具身體擠出來,好不容易走到這個地步,周謙不敢貿然再操控那具身體。 於是他又化作那個脆弱的少年,靜靜躺在了手術台上。 他像之前那樣,充滿依賴般地伸出手、握住了曆學海的衣袖。“所以醫生,你內疚嗎?對我感到內疚嗎?” “內疚。我一直想救你。我真的沒想過殺人。以後遇到與你相似的人……我都是想要救的。我一直想彌補。 “我知道我有病。我對某方麵的生死相關的審美有執念,可我沒想過把那種審美用在人身上……我真的沒有。” 周謙嚐試著重新回到這具身體裏,輕聲歎了一口氣。“好。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 “謝謝你。”夢境裏,曆學海握住周謙的手。 那一刻他淚流滿麵,好像內疚發自內心。 “我來告訴你一個去到那個世界、徹底擺脫的方法吧。”周謙低聲開口,目光充滿了依賴、期許還有寬容。 被心魔包圍,被無數鳥類啃噬的、瀕臨崩潰的曆學海,在他看到青年眼裏傳來這樣的目光時,幾乎感到自己得到了救贖。 第一隻因為他的過失死亡的飛鳥。 第一個死在他手裏的病人。 這些元素構成了纏繞他一生的魔障。 原來他最怕的,就是那個病人,還有那隻飛鳥。 周謙現在什麽都明白過來了。 在周謙的操控下,夢境中,在曆學海的麵前,一會兒有一隻飛鳥、一會兒那隻飛鳥又化作了病人。 不過無論如何,他們的眼神都是一樣的,在清楚地述說:“隻要你按我的要求做,我就寬恕你了。” “當我寬恕你,你就得到解脫了。” “當你解脫,你就再也不會見到我了。” “我該怎麽做?”曆學海問。 “你懼怕什麽,成為它就好了。”周謙道。 “成為它……” “對,你會成為它,然後下墜。你下墜的時候,會有朝霞漫天的景象。血會把大地染得像朝霞一樣美麗。 “跳下去,你就解脫了。” 然後曆學海果然看到自己化作了一隻鳥。 睜開眼,展開翅膀,他往萬丈高空飛去。 急速下墜的那刻,他好像果然得到了解脫。 啃噬他血肉的鳥兒們不見了,嘈雜的鋼琴聲也總算停止。 萬籟俱寂裏,不聞鳥語,其餘的色彩在慢慢消失,他看到世界逐漸變得一片血紅。 在劇痛之中,曆學海到底清醒過來了。 他這才意識到那些紅色都是從他身體裏流出來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