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慎尋看不得我默不作聲的模樣,整顆心七上八下,“我保證,會將事情查得水落石出,給你一個交代。現在,先吃飯好嗎?”哄著讓著的口氣。


    沛陽在門外候著,尖著耳朵聽裏邊的動靜,為防我突然衝出,卻聽聞他老板低三下四的聲音,當即無語問蒼天。


    老宅的傭人也被派到這裏,燉了半鍋骨頭,泡猴菇做湯,再炒幾樣碧綠小菜,還炸了份黃金蝦仁,剝皮兒的。以往我還住在公寓時,最喜它色香味俱全,卻總要抱怨皮難剝。那時的葉慎尋嚷嚷著,女人不能慣得太懶,索性也不叫傭人打理,非要我親力親為。


    但今,見我深陷喪母之痛,常年生動的麵孔連笑都仿佛不會了,他卻直想,把世界捧來。


    想法一出,葉慎尋自己也受到驚嚇,欲蓋彌彰敲了敲瓷碗,“你做這茶不思飯不想的樣子,難道等我喂你嗎?”聞言,我才躊躇著拿起碗筷,一點一點將白飯往嘴裏送。


    為吸引我注意,他親自給我舀半碗湯,默了默道:“其實前幾日,我見過她。”


    毫無疑問,這個她,指的就是齊悅英。


    “說什麽了?”


    我刷地抬起腦袋,手中卻小心翼翼捧著碗,生怕一不小心打碎,惹葉地主不高興,便連最後的遺言也聽不見。


    “我也不懂她想表達什麽,但她應該早做好了打算。隻說假如無法順利出獄,要我帶三個字給你。”


    長桌前,我強迫自己接受事實,鼓起勇氣問,“哪三個字……”


    葉慎尋放下筷子,與我四目相對,恍惚間,仿佛是齊悅英的眼神在將我端詳。


    “每一天。”


    這無頭無腦的三個字,葉慎尋自然不明白,卻令我憋了一萬年的眼淚,瞬間決堤。手裏的碗還小心捧著,整個人卻發泄似地嚎啕大哭,眼淚爭相珠子掉到碗裏,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不久前,我去看守所看望齊悅英,曾失控問她。


    “媽!”喊得撕心裂肺的一聲。


    “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作過你的親生骨肉?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而齊悅英的答案,我現在才等到。


    “每一天。”


    每一天都愛著,記掛著,我有沒有在這世間,好好生活。


    等我強震精神,開始學習怎麽去料理親人的身後事,卻發現我連她的遺體都沒有。


    葉慎尋說,我媽自殺那日,被送去醫院搶救無效,魏光陰當場便以家屬身份,將她的屍體帶去了殯儀館,化為一把灰。


    “她選擇的藥陰毒,死狀不堪入目,完全沒給自己留後路。你沒見到最後一麵,也好,心中永遠都是她氣勢淩人的形象,夜晚不會做噩夢。”


    我很感謝葉慎尋,發自真心,不帶搞笑。


    不僅因為他這段時間容忍我的陰晴不定,更因在我人生的每個艱難時刻,都是他陪我走過,甚至做出犧牲。但有些事,我無法尊重他的意願。例如,去魏家找魏光陰。


    魏宅四周的警戒比平時多,卻沒有縞素白綾。畢竟結下世仇,期待他還能像從前一樣周到,是我想多。


    程穗晚仿佛打定了主意,從今往後都要跟在他身邊,我還沒見到正主,她不知哪兒來的自信,將我攔在進魏園的廊橋上。


    “你如何,有臉來?”


    沒想我兩的開場白如此犀利,我還曾期待她痛哭在我腳下,細數自己的不是來著,這冷不丁一句,將我問懵,“難道我現在見他一麵,還需要你同意?”眉毛不自覺橫起。


    我記得這表情,齊悅英專用,擁有神鬼退散的奇效。程穗晚果然被我震懾,閉緊嘴,卻不讓步。


    乍看她一副魏家女主人的模樣,我不禁笑了,“你在美國留學讀商科,應該熟悉股神巴菲特吧?他有句名言說,牌過三局,你還沒看清桌上誰是傻瓜的話,那麽,你就是這個傻瓜。”


    誠然,魏光陰對我的情意或許微薄,不足以令他放棄大好的山川河流。但奇傻如我,也能看出,他對程穗晚並無男女之情。從前那場意外,他多多少少要付點責,這應該才是他默許對方賴在腳邊的原因。


    “你、以前倒沒發覺,你竟如此陰陽怪氣!裝瘋賣傻這麽多年,也算委屈了你!”我從未覺得自己是大好人,隻沒想過對你壞,可是,如今,“賞人巴掌的時候更厲害,要瞧瞧嗎?”暗含威脅,出口成冰。


    我嗆人的能力,是葉慎尋與齊悅英聯手調教出來的,程穗晚顯然不夠資格做我的對手,胸脯起伏許久,正要還嘴,何伯突然出現在池子邊,躬身道:“程小姐,先生有請。”


    “哦,謝謝。”我應下,將咬破嘴皮的程穗晚扔到後麵。


    跟著何伯抵達一間滿是鏡子的房間,魏光陰正姿態優雅地收拾東西。這兒無人打理應該很久了,能嗅到灰塵的氣息。爭執過後,久未相見,我對靠近他有種莫名的心悸,目光卻還是無法移開。


    “我……我是來還你東西的。”


    說著,將之前沒機會奉還的迷穀紅繩摸出,遞過去。


    魏光陰輕描淡寫看一眼,目光的波動聊勝於無,“知道了,放那兒吧。”下巴點了點不遠處的桌子。


    “然後,”我將勇氣鼓了又鼓,“希望你能將她的骨灰……也還給我。”


    青年男子恍若未聞,轉移話題。


    “還記得我們兒時在祥和裏,經常玩的表演遊戲嗎?你老念不好台詞,最後還要我代勞。劉大壯當時就說,這姑娘得多笨啊,哪戶人家的基因啊?所有人都沒料到,你母親竟是當初名動京城的角兒。”


    回憶是我的軟肋,加上又提到齊悅英,我正傷神,忽聽得“刷”一聲。


    抬眼,發現不遠處的人抽出一把長劍,身法周正地舞了個劍花。透亮玻璃與劍鋒相呼應,斑駁光點挨著從他輪廓閃過,一時間隻容我想起四個字,驚才風逸。


    我看得正癡,他回身一劍,直向我刺來,到眉間止,“但你知道,她演得最好的一出戲是什麽嗎?”


    “《霸王別姬》。”


    說著,在我驚慌的視線下,將長劍放到我掌心,“這就是她當日舞台自刎的那把劍,算作遺物,你帶走吧。”


    “那……她、她的……”


    被臉色忽然陰沉的魏光陰迅速打斷,“當年她和我父親,是明媒正娶,理該入魏家祖墳。你把她帶走,與前任丈夫合葬,於情於理說不過去吧?”他竟同我動真格,我立時也倔強不可方物,深吸口氣道:“別人不清楚,你我還不清楚嗎?她若與你父親有半分情意,何至於走到今天這地步?”


    青年眼眸淺眯,泄漏一絲危險氣息,“你的意思是,走到今天這地步,都是我魏家負了她?所以,她用這把劍捅了全世界,是我們罪有應得?!”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有些急了,卻見他一把將迷穀紅繩掃到地麵,就著我手裏的間,揮成兩段,“程小姐,我們立場不同,多說無益,以後想必也沒了見麵的理由,請自便。”


    說完就要走,我一把拉住他,“究竟要怎樣才肯將她還給我,你說個條件。”楚楚可憐。


    對我的觸碰,他似乎很抵觸,猛一踉蹌,厲聲威脅,“別碰我。”


    “我不!除非你把她還給我!”


    “放手……”魏光陰嗓音開始生變,仿佛不再是我經常見到的那個,我傻在原地,還是不聽勸阻。忽然,他呼吸急促,略顯暴戾將我推到牆邊,“滾、開!”


    簡潔二字,化為冰錐,紮心刺骨。


    我幾近踉蹌,方站穩,便見他艱難地往門外挪腳,漸漸發現不對勁,再度跑過去,“魏光陰,你沒事吧?!”卻令那人徹底失去理智。


    青年伸長手,沒像以往時刻摸摸我的頭,轉而扼住了我的咽喉,一雙眼血紅,“不到黃河心不死麽?那就看仔細吧,程改改!我從來不是你心目中什麽溫柔少年,更與善良二字無緣!”


    他用了大力氣,我呼吸完全不順,眼底竟是他的猙獰,耳邊的話斷斷續續。


    “我也想過正常人生,被大家喜歡,做全世界的溫暖……但那個女人!是她……把我變成這樣!”


    “二十多年,我吃了二十多年她親手喂下的毒藥,越來越無法控製自己,被避若瘟疫,都是她為了毀掉我的人生,精心布下的局。甚至……她還親手捅了我唯一的父親,好個三貞九烈的虞姬!此刻,程改改,你還有臉叫我要我放她安息,那誰來放過無辜的我?難道我天生姓魏,就活該倒黴?難道我一點不冤枉?你說?”


    “你、說!”


    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真相如兜頭一盆冷水,將我澆得透心涼,甚至連呼吸也不甚在意。腦中模模糊糊閃過齊悅英勝券在握的臉,“你和他要是有結果,我就從你兩腿間爬出來,你是我媽。”


    原來……原來……


    魏光陰不知何時放了手,突如其來的新鮮空氣嗆我一口。他轉身將正要拿去扔的雜物踢到,翻出七零八落幾個藥瓶,“你想要她的骨灰?可以,變得和我一樣吧,嗯?這樣,我們就能在一起了,改改。有你陪著,我至少不孤單。”男子語氣從厲變輕,後又恢複到不善,扣了我的手腕往身前拖。


    “來啊,吃下去,吃!”


    一時間,無數的白色藥片死命往我嘴裏灌。


    原本,我全身掙紮著想吐,想跑。忽然,我看見一雙蘊含淚意的眼。


    這雙眼,曾東方明珠塔下,等待我的出現。還曾在黃浦江邊,醞滿笑意看我飛奔而來。也曾在漆黑電影院,對我流露無聲表白。我曾發誓,寧願不當公主,也要用餘生去逗這雙眼永遠上揚。可是,它現在很不開心。它那麽用力地,想哭。


    於是,那些被下意識吐出來的藥片,我又重新撿起,一片不少地生吞回去,沾了塵也罷,抹了砒霜也好,眼淚頓時如大雨滂沱。


    “是不是我吃了,你就能高興一點……是不是啊?光陰。”


    魏光陰大震,抽身往後退,縮在牆角,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須臾,他轉身逃出門外,砰一聲將我鎖在裏邊。而我,已無心顧及姿態,趴在冰涼地麵放聲哭嚎,隻覺心口處空洞洞地,湧著血,灌著風,好痛。


    殊不知,門的另一麵,也有個清瘦少年,跌跌撞撞縮到地上,泣不成聲。


    魏延去世時,他都忍住沒哭,程改改囫圇吞棗的畫麵,卻叫他鼻酸淚嗆。他曾以為,自己會用生命去將她愛護。可是,就在剛剛,他差點錯手殺了她。而她,心甘情願。


    我如何能指引你的人生啊,改改?


    所謂迷穀,不過光禿禿一截樹木。


    我不怕與全世界為敵,但我怕,怕知道你曾真心……愛我。


    可能吧,我有時真倔得無可救藥。


    沒得到齊悅英的骨灰,我始終不願走出魏家。葉慎尋很了解我,沒來過。


    魏光陰也知我心思,卻故意刁難,要我每天都將傭人送到房裏的藥片吃掉,說興許哪天,他有了報複的快感,就成全我。於是,我一日三餐除了水和青菜,幾乎隻有白森森的小丸,成倍分量。


    “知道世界上有人變得與我一樣,至少沒那麽孤單。”


    那人最後一次來看我,如是說。


    要有多大的恨意,才會將曾經共有美好記憶的人,置之死地?


    但聽說魏延的墜機事故,也是齊悅英一手主導。易地而處,我未必就能做得比他好。於是,就這麽僵持了大半月,拖得連魏家的野貓都認識了我,葉慎尋才姍姍來遲,一言不發接我走。


    當然,一起離開的,還有齊悅英的骨灰。我說過,他總是能用各種方法,解決各種我無能為力的問題。


    上了車,我一手抱著骨灰,忽然像餘力用盡,連腦袋都支撐不起,毫無防備地摔進葉慎尋懷裏,沉沉睡去。所以,並不知視野開闊的小樓上,伶仃立著的影子,正用滄海變幻般的眼光,目送我去再沒有他的彼岸。


    “先生分明心軟了,想物歸原主。可他何不自己出麵,非要成全那葉家公子的深情?”


    新招的助理,是何伯的遠房親戚,人可靠,卻還需要曆練,不太懂事,私下詢問何伯。


    “或許有天,你深愛一個人,卻得知永遠無法和她相守的時刻,就會明白這樣的心情。如果不能親手給她幸福,至少讓她在別人身邊,不孤獨。”


    天剛蒙蒙亮,我被一陣香過一陣的米飯叫醒。


    去到廚房,發現葉慎尋正洗手做羹湯。不多會兒,他將一碗蛋炒飯擺在我跟前,“將就吃吧。”表情淡淡,看不出悲喜。


    知道他介意我私自跑去魏宅的事,遂識時務地與他開玩笑,“喂,你發現了嗎?每次我大災大難後醒來,你說的第一句話都是:吃。”


    看我又恢複到嘴賤模式,他眉峰稍微平了平,兩手一攤,“不然怎麽辦?對你而言,除了吃,真不知還有什麽能提起你的興趣。”


    “這張隨便說句話就撩人的嘴,到底隨了誰啊!”我捧著飯,嘻嘻討好。葉慎尋沒忍住,偏頭英俊一笑,卻叫我發現他脖頸處青了半塊。


    “怎麽回事兒?”另隻空著的手伸過去。


    男子輕易躲開,隨意摸上那塊淤青,“哦,沒事,不小心被文件夾砸了一下。”我半信半疑收回手,正要試探,豈料他忽然探過身,近距離地打量我,喉結聳動。


    “程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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