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間,第一輛推土機已經有了啟動跡象。程改改瘋也似的跑上山坡,企圖螳臂當車。周印跟上,扯了她的肩膀,罵她傻。


    “他派來的人是我,說明這件事情完全有轉圜,你怎麽就不明白?老老實實跟他回濱城不好嗎?難道真打算在這裏待一輩子?魏光陰不會回來了,他去了哪裏,根本無人知曉。”


    女孩揚唇:“盛杉也不知道去了哪裏,你會放棄尋找嗎?”


    周印發怔,對上她的眼,無可奈何地歎氣一聲:“你能說服我,倒不如想想怎麽說服他。”程改改掙脫周印的鉗製,轉身,眉眼倔強。


    “其實……”


    “我知道他不會再回來。因為,是我心甘情願放他走的。”


    她走到紮了秋千的樹下,風過無痕:“我也不知道自己幹嗎在這兒死守。或許,隻是害怕回去麵對那座空城。一座失去朋友親人愛人叫我毫無留念的城,你要我……怎麽回得去?”


    “葉慎尋想毀掉這裏,沒問題。可你告訴他,就算隻剩一片光禿禿的山丘,我也不會走。”


    殊不知,周印的電話沒摁斷,電流持續傳送著信息。


    葉慎尋就在山腳,原本想等待程改改的妥協。他自認了解她,有十二分的把握叫她投降,卻沒想,她寧願和一片樹林共存亡,也不願待在自己身邊多一天。


    車裏男子的麵容,隱在一片煙霧繚繞背後。待那頭聲音一畢,他閉眼,摘了唇上的煙,忽然自嘲地笑了起來。


    這輩子,隻有三件事,葉慎尋沒料到。


    第一件,他沒料到盛杉會出事。第二件,他沒料到周印會為了盛杉,放棄殺入周解兩家的機會,取消婚約。第三件,他理解了周印。因為,他沒料到自己,會愛上她。


    那次宴會後,他的確派人細查了程改改身世。因為他從沒見過齊悅英,會對一個初出茅廬的丫頭感興趣。然而,那僅僅是習慣,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堂堂葉家大少,還沒到需要靠女人做買賣、打江山的地步。所以之後的接觸,他毫無私心,隻有情不自禁。但是,她不信。


    得知她內心答案,男子將手中煙絲盡數拋出窗外,像扔掉前塵往事。山路崎嶇不平,本不適合過車,他腳下發狠踩出去,底盤刮到一塊大石頭,頓時隻聽轟隆隆巨響。下秒,葉慎尋身體折了一個角,接著天翻了,暗色層層湧進眼。打滑的車胎還在嗚嗚叫,車頂已掀出崖邊。


    “先生?!”


    周圍跟著的人,探出頭大叫。與此同時,山巔上的女孩,右眼莫名一跳。再細聽,一陣空空的,重物破風的聲音傳來,而後像塵埃歸於土,徹底沒了聲響。


    懸空瞬間,葉慎尋第一個想起的人,居然是周印。


    他曾在某個窗明幾淨的下午,好奇地問他:“為什麽是程改改?不醜,但也不出彩。業務能力倒可以,然你倆站在一起,實在很難想象那畫風。”


    將好,程改改給他打電話,說要約他看電影。葉慎尋扣了手機,心情大好到開玩笑:“大概佛牙寺捧蓮花的時候,身邊站著的恰恰是她,所以她有佛祖保佑?”周印呸一聲:“秀恩愛,死得快。”


    而實際,他腦海中殘留的,卻是她狼狽的樣子。


    斯裏蘭卡的傍晚,他生病睡著,一睜眼,卻見她頭發濕淋淋地站在床邊,揚起手邊的土豆圓對他說:“你想吃的買回來啦。”得知她騎行好幾公裏,葉慎尋不知作何感想,順口一句:“為什麽我說的話,你都如此上心?”那時的程改改,怎麽答的?


    她穿著那套在徽州買下的長裙,眉目比花鮮妍,怔怔地說:“對哦,為什麽不聽你的話,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他失笑,整顆心卻被從未有過的溫暖脹滿。


    解冉愛他,因為他姓葉。別人敬他,因為他掌著他們的生殺大權。程改改對他好:“隻因你是我的老板。”她愛這樣狡辯,卻總在加班時,偷偷將麵包塞到辦公室外的食品備用籃。她以為,這些小動作未曾被發現,殊不知,習慣掌控的他,連玻璃外的世界也不例外。


    後來,意外接踵而來,他迫切想帶她再回一次呈坎,隻為將心意正式說出:“就算全世界都拋棄你、傷害你,算計你……我在。”這樣,起碼能讓她對這個世界的失望少一些。


    因為,他真的很想再看一次,那無憂無慮的纖細身影,穿梭在幽綠的小河之澗。很想再和她跨一次,那道傳說會終生無憂的坎。更重要的是,他想帶她去到老榕樹下,聽老者講述,她沒聽到結尾的故事。


    “有個年輕貌美的少女,出身豪門、多才多藝,終身都在盼望如意郎君出現。有天,她去廟會散心,在萬頭攢動的人群中,瞥見一年輕男子,心中確知就是她苦苦等待的人。然而,場麵雜遝擁擠,她無論如何都無法靠近那人,最後眼睜睜地看著心上人消失在人群中。”


    “之後,少女四處尋找此人,但這名年輕男子卻像是人間蒸發,再也沒有出現。落寞的她每日晨昏禮佛祈禱,希望再見那個男人,至誠感動了佛祖現身。”


    “佛祖問:你想再看到那個男人嗎?”


    “是,哪怕見一眼也行!”


    “要你放棄現有的一切,包括愛你的家人和幸福的生活呢?”


    “願放棄”


    “那你修煉五百年,才能見他一麵,你不會後悔吧?”


    “不後悔。”斬釘截鐵。


    “於是,女孩變成一塊大石頭,躺在荒郊野外,四百九十九年的風吹日曬,女孩卻不以為苦。最後一年,一個采石隊來,相中了她,把她鑿成一塊條石,運進城裏,原來城裏正在建造石橋,女孩則變成了石橋的護欄。就在石橋建成的第一天,女孩就看見了她等了五百年的男人。”


    “他行色匆匆,很快地走過石橋。當然,男人不會發覺有一塊石頭,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兩者匆匆相逢,男人又一次消失……”


    佛祖的聲音再次出現:“滿意了嗎?”“不!為什麽我是橋的護欄?如果我被鋪在橋的正中,就能碰到他、摸他一下了!”


    “想摸他一下?還得修煉五百年。”“我願意!”“過程很辛苦,你不後悔?”“不後悔!”


    這次,女孩變成一棵大樹,立在人來人往的官道上,每天觀望。直到又一個五百年的最後一天,他終於來了,穿著她最喜歡的白色長衫,容貌俊美,女孩癡癡望著。並且,這次的他沒有匆匆走過,因為天太熱,男子注意到路邊有棵大樹,打算休息一下。女孩摸到他了,還緊靠在她身邊!但她無法向他傾訴這千年的相思,隻有盡力把樹蔭聚攏,為他遮擋毒辣的陽光。男人隻小睡片刻,拍拍長衫上的灰塵,頭也不回離開。


    當那道身影逐漸消失,佛祖又出現了。


    “你是不是還想做他的妻子?那還得修煉。”


    女孩平靜地打斷了佛祖的話:“我是很想,但是不必了。”“哦?”“對我來說,能夠再見他,已經很滿足。愛一個人,不一定要擁有。不過,我有些好奇,他現在的妻子,也曾像我這樣受苦嗎?”


    佛祖微微點頭。


    女孩笑:“我也能做到的,但是,不必了。”


    就在這一刻,女孩似乎發現佛祖微微地舒了一口氣,她詫異:“佛祖也有心事?”


    佛祖歎:“這樣就好。因為有個男孩為了看你一眼,已經修煉了兩千年。”


    故事前半段,程改改感覺女孩是自己,過客是魏光陰,所以沒勇氣聽完。而她不知,故事結尾,有更深情的等待。正如她未曾察覺,佛牙寺獻蓮花時,身邊人曾偷偷看過她一眼。甚至當山穀的灰塵漫天揚起,外套裏的錢夾跌落,那人最後的目光,也隻定住了一張嶄新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護著胸口,避免走光,笑得張狂。身後的男子,西裝加身,意氣風發,手中卻不忘為她係上漂亮的蝴蝶結。


    其實,葉慎尋並不清楚,為了那小心翼翼的一眼,自己是否已修煉千年。唯一慶幸的是,這短暫殘生,她曾為他著婚紗。


    【全文完】


    第17章 後記 “我”一直在等一個人


    聽說用第三人稱寫故事,通常容易些。脈絡清晰,視角開闊,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我”。


    身邊熟悉我的都知道,我並非樂觀人格。在做某件事前,總習慣考慮最壞的結果。然後等到最壞結果真正來臨,就迅速開啟自嘲模式:“看,我就知道是這樣。”仿佛無形間扳回了一成。


    可自知,並不快樂。


    世事無常,這樣的“成熟”好壞兼有。好的是,學會了評估,懂得怎樣去作相對正確的決定,可以避開許多無須走的彎路。壞的是,再也無法像十七歲那年,為了一本心愛的小說被沒收而心驚膽戰、鬱鬱寡歡。更沒有勇氣,在細雨蒙蒙的街道,為心愛男孩遞去一把卡通雨傘。於是,“我”出現了。


    1999年夏天,“我”冒著被胖揍的風險,向院裏最壯的孩子借了一毛三分錢,買《灌籃高手》的文具貼,隻為送給一個少言寡語的男孩,盡管無人知情。


    2006年春末,“我”殫精竭慮、廢寢忘食地混入電視綜藝裏大放異彩,隻為接近有他在的地方,被同一縷豔陽照耀。


    2007年盛夏,獵獵晚風中,“我”信誓旦旦地對他說,永遠陪伴……


    這些年少輕狂時才敢許出的終生事,好在時過境遷,還有個“我”能代替再行一遍。


    除了“我”,故事裏其他角色也都是濃墨重彩的筆畫。


    他們之間,有人鍾鳴鼎食,有人活色生香。有人被珍藏,有人被放棄。有人是偶然掠過的耀眼極光,有人是毫不起眼的清晨霜……可無論是盛大或微末的存在,他們都用自己的方式告訴著所有人——


    有限的生命,理當用力活。


    曾關注過一個特別喜歡的作者,她在日記裏寫,異地遇見一位年近七十的陌生老者。那天正好是她生日,陌生老者忽然打開自家的門,言笑晏晏地邀她進去坐坐,並在桌上擺放了蛋糕和蠟燭,祝她生日快樂。


    她恐懼著退出,結結巴巴地說:“不用了,我有個朋友,他在等我……”飛奔而走,差點絆倒,聽對方在身後叮囑:“慢點兒走,看路。”


    事後,與朋友產生討論,結果不外乎是一個腦子不大清楚的寂寞老人陰差陽錯地將她叫住。或者是一個關於變態殺人狂的驚悚故事。可最終,她選擇相信了自己的揣測。


    她選擇相信,那個二十歲錯過的人,會在五十年後的時空裏等著她。為她準備蛋糕,提醒她小心看路。她選擇相信,年輕時的遺憾,老來會有機會彌補……所以,每個寫字的人,無論到幾多歲,心底始終有股難以名狀的擰勁兒吧?


    隨著年齡增長,也是這股擰勁兒,才支撐我們繼續構架一個又一個完整的世界,打造出看似遙不可及又與生活息息相關的人們。


    這些人,帶著我走失的天真少女心,在最好的年紀,去遇見同樣幹淨的你。他/她們使你瘋狂地笑、盡情地哭、默默發呆、淡淡遺憾……屆時,你也許會問,難道這條追尋自我的路,你從未覺得孤獨?


    我會回答——no.


    因為,他們在等我。“我”,也在等我。


    林桑榆


    2016年10月


    《惟有光陰不可輕2》


    作者:林桑榆


    內容簡介


    《惟有光陰不可輕》第一部的結尾,魏光陰不知去向,葉慎尋林中遇難,留下了很大的伏筆。第二部中,魏光陰從一個病嬌少年逐漸黑化,葉慎尋也強勢歸來,兩個人為爭奪程改改互相較勁,而背後幾大家族的陰謀也漸漸浮出水麵……


    楔子


    若有人問程改改,都見過哪些印象深刻的求婚儀式?


    她應該會立馬指給你看,“現在。”


    門外漫天風雪,餐廳內氣氛卻似壁爐暖洋洋,照亮英挺男子的眉眼。他手執啞綠絲絨盒子,滿目深情溢出。


    “貴嗎?”


    倏然,餐廳隱秘一角,暗處窺伺的她正頭問。


    對麵坐著的周印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什麽?”她扁了扁嘴重複,“他手上那枚戒指,貴嗎?”周印摸摸下巴,“還行……吧。”


    鑽石是從艾克沙修本體切割下來的,足見用心程度。


    聽完,女孩開始搜索視線範圍內最尖銳的金屬,周印問她要幹嘛,她說:“找刀,殺了他。”


    憑什麽自己被告白,是一張沒用的紙。他向別人求婚,就天價鑽戒?太不公平了!簡直現代版陳世美!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動手前,她還得想想,要不要通知新聞媒體什麽的,將事情鬧大,殺雞儆猴,給天下負心漢一個教訓……


    心動不如行動,程改改五指微攏起身,周印胳膊越過桌麵,適時將她摁住,神色忽然蘸點兒憐憫。


    “別忘了,是你把她送到他麵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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