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怒,轉身要走,恰好撞見盛裝出席的盛杉。


    她沒當場追問我為何會出現在這裏,還與葉慎尋一起,隻留一個“回去再審問你”的眼神。我來不及解釋,解冉已姍姍下樓,視線死死鎖住我,而始作俑者已不知穿越到了何處,一同消失的還有周印。


    解冉剛下樓,習慣阿諛奉承的年輕女人們便圍上去,將她圈起,甚至為取悅對方,故意將難聽的話說得大聲:“聽說被包養的,男人嘛,今日新歡明日心煩。解冉妹妹也別放心上,葉少求婚失利,這才故意帶個不入流的來氣你,說明他心裏有你。”


    另一個接茬:“就是就是,不過,盛家小姐怎麽和她在一起?”


    被貶得一文不值的我,當即也覺得和光芒四射的盛杉比肩,對她是種侮辱。此情此景,明明該離去,我腳下步子卻如千斤重。就這麽落荒而逃,不是更丟臉至極?


    忽覺身邊人撞我一下,問:“周印說,葉慎尋認床這件事你都知道了?”


    盛杉眸中的故意一勘就破,豈料解冉光長歲數不長腦子,果真被激怒,皮笑肉不笑地走來,語氣陰陽怪氣:“都說物以類聚。杉杉,怎麽著我們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同伴,奉勸一句,在選擇朋友這點,戒備心還是不要太弱。”


    盛杉睫毛扇了扇,一口飲盡手中的香檳,豪氣得像武俠小說裏行走江湖的俠女:“所以說,我和解姐姐見解不一樣囉?你習慣以出生的高低貴賤來劃分三六九等,我呢,從來隻在意高不高興。我不輕易認可誰,可一旦被我認定,就算她是屎,我也會笑著吃下去。”


    她斬釘截鐵,姿態堅定。那麽惡俗的比喻,竟令我聽得想淚奔。


    以前,我總覺得,盛杉離我遙遠。就算她肯和我分享心事,也僅僅是公寓裏除我之外,別無二人的原因。沒曾想,她早就認定了我是朋友。我忽然想起那天在陽台前,她咬著水果冰棍回頭給我的那個笑容。沒有疏離,隻有真心。


    解冉和盛杉都一向是視線焦點,現在雙雄都在,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聽說是葉大公子的情人……”


    “怪不得解家小姐要出麵,這誰不知道,他們打小就是一對嗎?”


    “不會吧?長得倒挺機靈,可這打扮也……”


    忽地,人群外圍橫進一個清潤女音:“改改,葉公子為你準備的衣服在我房間裏,跟我走吧。”


    我循聲望去,便見一清靈女子款款而來。


    她眼眉之間與解冉有著詭異的相似,我一時間覺得眼熟,好半天才想起,我倆曾在街邊櫥窗前有過一麵之緣。


    “這雙鞋出自法國名設計師jessica jung之手,我在巴黎遊學的時候去過她的作品展。”


    原來當日,葉慎尋要找的另位解家千金就是她,解綾。人生無巧不成書,她曾友好地對我揮手說再見,無心的一句,竟成讖。


    她應該是認出了我,否則不會恰好出現救場。盛杉唇畔的笑意更盛,趁機踩踏解冉的痛點:“雖然都一個姓,流的血到底有些不一樣哈?”


    解冉氣急,麵色鐵青,而後似乎想到什麽,突然失笑,施施然地看向盛杉:“當然不一樣,至少口味不太一樣。”她的顏色過於詭豔,似乎等好戲開場。而懵懂的我已經被解綾牽著,繞過院子,去到另幢小樓。


    一年前初相見,她對於設計圈內的名人隨口就來,又曾在巴黎遊學,專業應該和藝術差不了多少,所以連房間都布置得簡約大氣,還偶爾在不起眼處點綴一抹亮色,不失女孩的婉約。


    片刻,她從衣櫃裏倒騰出一件沒有吊牌的長裙,對著我比了比,問:“這並非什麽大牌,不過是我最新的設計,全世界應該獨此一條,你不介意的話,就它?”驗證了我的猜想。


    不過,講真,此前還從未有件衣裳,能讓我光看看就內心如小鹿亂撞,她的設計卻令我眼前一亮。


    白色a字裙,尾部渲了一層淡粉,孔雀羽毛形狀的小亮片,就算拿去走秀也不丟臉啊!於是乎……


    “我願意!”


    說好的矜持呢?!


    人生中第一次略施脂粉,竟交給不太熟悉的解綾操刀。


    我特別不自在,解綾看在眼底,扳正我的臉麵向鏡子盈盈笑著說:“細眉亮目,是塊好料。”


    突然被誇獎,我的手絞得更厲害,直到門口有響動傳來,才發現她不是對我說話,而是對葉慎尋。


    兩人看起來並非剛認識,葉慎尋卻克製有禮地站在房間門口,未踏進半步,抄著手打趣:“那是因為裝扮她的人鬼斧神工。”


    承認我有點姿色有那麽難嗎?!


    解綾沒注意到我揪起來的眉毛,微一偏頭,笑意盎然:“人還沒到會場,就聽說葉家長公子帶來了心頭好,正好奇呢,沒想小姑娘和我有一麵之緣。”


    她果然認出我來,但:“我不是他的心頭好……”


    重要的事情要說三遍,原諒我那時還不懂得這個道理,所以我隻說了一遍,就被葉慎尋搶了話頭:“對,明明是幹女兒。”


    他持續提這茬,我一口氣差點沒上來,紅色直蔓延到耳後:“葉先生,真心勸你,做人不要太韓國。”


    葉慎尋透過鏡子,用目光俘獲我,忽然笑了笑,語氣刻意寵溺得緊:“傻瓜,女兒是用來寵的,還不高興呀?”


    他刻意浪蕩的言行,還是止不住令我心口被什麽東西一撞,麵色姹紫嫣紅。好在解綾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下去吧?”為我解了窘。


    重新出現在會場,眾人啞然,先前還齊刷刷嫌棄我的角色們統統直了眼,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真要感謝解綾的長裙。又或者,大家看的,不過是牽著我的女主角。


    那廂,解冉臉色忽明忽暗,卻不敢過度張揚。不管私下怎樣,人前,她畢竟還是鮮極一時的年輕女模,更是優雅端莊的解家千金,與解綾一樣。如果非要說點什麽不一樣,她還是個正牌。


    解老首長此次沒出現,畢竟身份敏感。兒子鬧出花邊,明麵兒上,是他的汙點。可就私底下來說,他也不過是個老人,即將百年,隻想所有的親人都能在彌留之際陪在身邊,所以當初才會默許葉慎尋打聽解綾的下落。


    這圈子的緋聞更迭過快,下一秒,解綾被解明棟帶到人群中亮相,我這個焦點,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兒。


    正百無聊賴地等待著儀式結束,周印忽地俯首到葉慎尋耳邊說:“齊悅英也來了。”難得看葉慎尋對誰正眼,還超過了三秒時間,我也恰好往那方向望去,但見一四十出頭的女人,風韻猶存,卻隻著鐵灰色及膝長裙,肘部有一小圈蘇繡,古典而不古板。女人不遠處跟著兩個黑衣保鏢,渾身的氣場都散發著四個字:生人勿進。


    “她是誰啊?”


    我癡癡地看著不轉眼,她仿佛感應到了我的目光,略微轉頭,隔空望向我,嚇得我趕緊低頭作鴕鳥狀。葉慎尋沉吟片刻,回我:“魏氏當家主母。”


    那不就是魏光陰的母親?頓時,我更心跳如擂鼓。


    就像上學時早戀的少男少女,結伴逛街巧遇對方的母親,一瞬間錯愕得不知如何是好。先叫阿姨?還是先自我介紹?矛盾得全身緊繃。更何況,這個叫齊悅英的女人,看上去真的好有氣質啊,一時間令我猜測不止,魏光陰無時無刻都淡然自若的精魂,應該都承自於她?完全不是菜市場大媽的風骨!


    我沒有鄙視大媽的意思,畢竟我也是做過大媽的人,還曾將一坨豬肉摔上葉慎尋的臉……總之,好想和對方親近,不管出於哪種目的。


    大概我的祈禱被上天聽到,抑或是借了葉慎尋的光,對方竟主動挪步過來,舉杯示意。葉慎尋和她寒暄了幾句,大多工作上的事情,你來我往間,暗語交鋒,我大概聽明白了,此次慎周的對手,就是魏氏,並且這個韓國工廠的項目,是齊悅英負責。我曾聽周印提起過,齊悅英這號人物,比魏光陰的父親更難對付。


    “若說魏延行事雷厲,齊悅英則相反,心思幽深,處變不驚。生在古代,也是個巾幗英雄。”


    我跟木乃伊般,身子挺直地站在一旁,隻敢眨眼睛,不敢有其他多餘的行為,怕留下不好的印象。直到有人拿酒杯和我一碰,問:“你是上次跟去美國參加峰會的秘書?”我呼吸一頓,手腳頓慌,敬酒不是,喝也不是,支支吾吾隻知點頭道:“沒、沒錯。是我。”


    齊悅英展顏,眼角細微的褶子並未給她的外貌帶去多少衰老,反而平添幾抹涉世的魅力,半開玩笑:“我記得你,那次峰會我也在場,小姑娘勇氣可嘉。以後葉大少留不住你了,來魏氏找我。”


    她指的當日,我曾代表慎周提問。原本我的主要工作是記錄,但在記錄當頭,我有些地方不明白,當即橫衝直撞提出了疑問。


    我立馬跟被五百萬砸到了頭一樣,絲毫不考慮現東家的感受,點頭如小雞啄米:“有機會我一定去!”


    她的戲言,還一度成為我待在外語係的動力,甚至於後來熱情滿滿地請夏莉吃過幾頓飯,希望她傾囊相授,隻為有天,以自己的能力,與一個人匹配。


    然而美夢還沒做完,震耳欲聾的掌聲先將我拉回現實。


    解明棟麵帶喜色,將舉止得體的解綾介紹給眾人,甚至叫了解冉上去,要她倆演繹姐妹情深。末了,又將目光定在人群裏的某個點說:“其實,今天還有件喜事要宣布,小女解綾,將與周家二少定下婚約。周印這孩子,我從小看著長大,真心喜歡。眾所周知,解周兩家也交好多年……”


    後麵的話我沒聽進去,隻驚訝地將目光投向一旁的周印,但他已經避開我的探尋,徑直走上台,默認事實。


    離城前,盛杉還疑惑過,解明棟打的什麽算盤,在這時將解綾接回來。這不,算盤響了,為了強強聯姻。看來,葉慎尋一定要回濱城,更多也為此。


    我如夢初醒,終於明白了先前解冉看好戲的表情。


    “當然不一樣,至少,口味不一樣。”


    ……


    我開始有些焦急地在人群中搜索盛杉的影子,接著發現她不知什麽時候跑到了人群最外方。與我一同看過去的,還有解冉,表情得意極了。


    盛杉一反常態,沒哭沒鬧,鎮定地喝完手裏的香檳,轉身走出會場,留給眾人一個伶仃的背影,我下意識跟上。


    天色已黑,穿慣細跟涼鞋的盛杉如履平地,我卻艱辛萬分。


    她從淮陽路走到淮北,不知疲倦似的,我也亦步亦趨,怕她狀態不穩定出什麽意外。容貌傾城的姑娘,終於察覺身後有誰的影子,猛地停下,轉頭瞧著我。


    橘黃路燈下,她眉尖蹙攏,麵龐被煙霧繞著般,出世絕塵,少了平日的三分傲慢。


    “你不用擔心我。”她說。


    自尊心強的人,最怕被施舍,一個憐憫的眼光也不行。我了解盛杉的感受,卻無法在得知她當我朋友過後,對她的傷心坐視不理。


    “其實、其實……”


    我咬著唇,差點就要出賣周印,將他的心事倒出,盛杉卻接了話:“其實,沒有你想象得那麽嚴重。震驚必然有的,但這一天,我不是沒預想過。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很小時候,我就明白這個道理。為了所謂的人前風光,我們必須舍棄很多東西。可隻要心裏清楚,那些能舍棄的東西裏,絕不包括他,就足夠了。”


    曾經盛杉對我講起她同魏光陰的恩怨,雲淡風輕,卻遲遲不肯說完,故事的後來。當晚,她舊事重提,像與我分享最盛大的秘密,整個世界都隨著她的眸光下沉。


    她說,兒時魏光陰的惡作劇,令她淚水縱橫。在大人們手忙腳亂的時刻,是少年周印,當機立斷脫下自己的小外套,一個箭步上前,將她護進懷裏。所以我對魏光陰的追逐,才引起她的注意。因為,她也和我一樣,如此小心翼翼地將一個人放在心底多年,日不敢思,夜不敢忘。


    提起那人,年輕女孩的眼波似被撩撥,閃爍不停:“剛在會場,我對解冉說,被我認定的人,就算是屎,我也會笑著把她吃下去。還有一句,我沒說完。被我愛定的人,就算痛,我也會繼續愛下去。”


    “隻要他一天沒和解綾去民政局登記,他還沒親口對我說:盛杉,你別等我了,你被判死刑了。隻要我喜歡的人沒親口求我放棄,我就不會灰心。”


    我心中哀慟。年少的愛情,像繁花盛開得無聲無息,卻總有荼蘼之期。他隻抱了她一下,她卻想被抱一輩子。他隻為我念過一封信,我卻願為他識文斷字。好在,盛杉比我勇敢。當時過境遷,窮極回憶想來,未必覺得遺憾。


    聽到動情處,我再也控製不了,給了盛杉一個熊抱,完全不顧兩個盛裝的女孩子在大馬路上擁抱會惹來路人多少遐想。我隻想用實際行動告訴她,沒關係,你就算吃屎,我也覺得那姿態比誰都優雅。


    盛杉興許能感知到我的心理活動,嫌棄地將我推開些,眉頭蹙得更緊:“程改改,你究竟噴了多少香水?”


    好吧,我承認,在解綾和葉慎尋談話的空當,我又偷偷抹了些,因為實在太好聞了嘛。


    “……出息!”


    第8章 你別再等我了


    2009年,慎周成功並購韓國工廠,打開亞洲版圖。葉慎尋親赴首爾簽約,周印也去了。


    已近年底,據說每人都有大紅包和假期,工作群裏歡天喜地,唯獨我還對魏光陰的母親記憶猶新。


    聽說是齊悅英忽然收了手,慎周才在最短時間內打壓別家順利拿下。但真相究竟怎樣,不得而知,隻有獎金可以提起我的興致。


    初冬,收到錢的第一件事是請盛杉吃飯。平常沒少蹭她的飯,大多是學校慕她而來的男同學,隔三岔五地請客。她一般會拒絕,但如果約的是吃小龍蝦的地方,她就差遣我去,用食量嚇死對方。


    迄今為止,吃過無數斤小龍蝦的我,還是沒能將哪位仁兄的名字順利刻進盛杉的腦袋。想想,我能安然地活到現在,真要感謝校友的不殺之恩。


    吃完飯,我琢磨著要用剩下的錢給程家父母置辦點什麽禮物,畢竟新的一年又要到了。盛杉出主意說:“不然一人買隻新手機?你也該換了,通話信號老是中斷。這小靈通馬上都要宣布退市,你還抱著當寶呢。”


    幸虧沒告訴她,每次擠公交,我還特別留心周圍有沒有小偷出沒呢,否則可能要絕交。


    新手機剛拿到,我率先通知了劉大壯與蕭何。為逗弄他倆,還故意裝作陌生女子發去短信。


    “寶貝兒,在做什麽呢?雖然是冬天,但我的心so hot……可以出來幫我解解熱嗎?”


    結果一不小心摁錯鍵,成了群發。而我的通訊錄裏,剛把所有人的號碼都存上去,包括程家父母。


    不到一分鍾,短信鈴聲響個不停。


    程父:“不是改改吧?剛買的手機就被盜了?”是的,我腦子也被盜了。


    劉大壯:“請問你的名字是不是叫程穗晚?不是就算了。”沒給你立塊貞節牌坊是我的不對。


    蕭何:“別來騷擾我,有心上人了。”……誰!不行,我不能回。


    盛杉:“……”


    周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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