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怕誰啊!”


    那日,我倆就跟弱智似的較勁嘶吼,仿佛誰的聲音氣勢大誰就贏了。時隔多年,葉慎尋才告訴我:“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和你說話嗎?因為你總是有能力,將一個人帶回最純粹的小時候。”


    “你直接講,‘你總能把別人的智商拉到和自己同一水平,然後用豐富經驗打敗他’不就好了嗎?”


    “字太多,麻煩,你能理解就行。”


    原諒我一生放縱不羈愛挖坑,埋自己。


    畫麵回到現場,角落裏的劉大壯被神經質的我和混亂現場逼瘋,大吼一聲:“我道歉!道歉還不行嗎!”


    我收回涼涼的半截胳膊,瞪他:“早同意會死啊。”


    一場鬧劇結束,我到角落扶起劉大壯。他說我和葉慎尋演的這出戲看得他知覺都沒了,我來不及罵他沒出息,不就一輛車嗎,至於還跑去拍照雲雲,包廂門再次從外邊推開。


    進來一男子,身形細長,眉目俊朗。他飛快地瞄了我一眼以示打量,保鏢很有眼力見兒地將我們這些閑雜人等往外拖。行到門口,聽見他的餘音。


    “跟蹤你車的人已經查到,和你猜的八九不離。”


    原來葉慎尋如此在意劉大壯將車輛信息放上網,是以為他與跟蹤自己的人有關係,這才興師動眾。


    “姓魏的那塊鐵板,是時候動一動了。”


    葉慎尋緊繃的聲線,像一根細弦,輕輕一撩,我的眼皮就莫名一跳。我很想轉身問他,那個魏指的哪家,門已經徹底關閉,絕了我的機會。


    那個與葉慎尋私交頗好的男子,我第二次見到,也是在會所裏。他一個人,不知約的客戶沒來還是怎樣,好半天都沒離開,還吩咐誰也不能進去打擾。原本會所二十四小時製,他坐多久都不關我的事,可正值盛夏,會所裏的線路幹燥走火,安保人員沒及時發現,導致一場烈焰突起。


    待濃煙從滾滾而出,所有前台後勤的人員開始四處奔逃,包括惜命的我。所幸當日會所客人不多,都迅速發現情況不對奪門而出。我站在不遠處的大樹下,看經理著急忙慌撥打消防電話,突然被什麽細節驚動,掃了一眼人群,的確沒發現他。


    魏光陰曾說,小時候會注意到我,是因為我的聒噪和笨拙。我想,他的判斷沒有錯,我的確笨拙到不懂得趨利避害,所以在麵對一些明明該避開的枝節,才會手腳不聽使喚,迎頭撞上。就像當日,理智告訴我,不該為了一個陌生人以身犯險。可我還是在眾人驚悚的目光中,再度衝進火場。


    經過吧台時,我隨手敲碎一瓶蒸餾水,倒在放杯子的底帕上,捂住嘴口就往裏衝。待推開指定的vip包廂門,見青年男子果然沒出來,獨自在包廂裏喝得不省人事。得助於兒時與小夥伴搶地盤練出來的肌肉,我費了好半天勁,終於將他用拖的方式拉到走廊。


    大概我的動靜過大,對方感到生,不耐煩地悠悠醒轉,見我麵孔扭曲地衝他喊:“大爺!你趕緊起來啊!著火啦!”


    他不知是被火嚇到,還是被猙獰的我嚇到,一個激靈後,瞬間清醒。無奈濃煙與火勢已越來越大,我倆像被放在蒸籠裏的包子,左右找不到出籠的地方。


    他急中生智,踉蹌著闖進房,利落地扯下沙發上的布,潑滿水,往我和自己身上一披,幹脆一個字:“跑!”


    可門口的火勢已不像來時那樣小,無法輕易進出。我站在不遠處,披著布,也不敢從熊熊烈火中穿過。


    青年男子眉毛一擰,聲線壓低:“要麽跑,要麽死。”


    我恨,真是好煩他們這些一針見血的主。跑和死兩相對比下,我終於鐵了心,咬了牙,和他並肩往外闖。然而,過程並不順利。


    平常用於觀賞的橫梁此時已被燒成焦炭,當房倒梁塌,他下意識地將我自己的方向一扯,卻沒注意到緊跟著從他右肩頭落下的火木。我隻聽耳邊一聲悶哼,逮著我的人身子一頓,順勢將我往外推。


    事實證明,關鍵時刻,我不僅勇氣可嘉,腦子也夠用。


    趁他分心忍痛之際,我順著他推我的力道反手抓住他的胳膊,也是用盡全力一拉,這才與他雙雙趔趄著跌進安全範圍。


    再回首,所有木頭摧枯拉朽,勢如破竹坍下大半,驚出我一身冷汗。


    我倆被送到醫院清理呼吸道,那人肩膀處還有灼傷。


    醫生處理傷口期間,他電話響,隻有號碼,沒姓名,我鬼使神差地幫忙接起,是個女孩子。對方得知消息後,不出二十分鍾,眼角餘光見風風火火一個身影。


    會所經理率先迎上去,畢恭畢敬:“盛小姐。”


    “他情況怎麽樣了?”


    語氣嚴肅,竟是盛杉。


    “為了救會所裏的一個兼職人員,周先生受了傷……”


    我離得不遠,見她明媚的一張臉別過,搜索一圈後目光定定地盯著我。


    過了大半假期,她穿衣的風格已向輕熟女靠攏,看來為大學生活做好了準備。我瞧了瞧自己,工作服配牛仔褲,相形見絀。


    劉大壯此時也聽見風聲趕來,叫了我一聲:“改改?!”我剛想應,突然感受到一陣風,然後麵龐一熱,耳朵嗡嗡作響。直到劉大壯大叫著衝上來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自己被盛杉掌摑了。


    男孩麵紅耳赤,仿佛被打的是自己,急吼吼地要討個說法。我一手捂臉,一邊勸誡他,別太衝動,也別罵盛杉,動手就行。


    未待劉大壯為我討回公道,有人掀開門簾,將盛杉倏地往自己身後一藏,快得我來不及看清他的動作,隻見鳳眸微眯。


    “抱歉。”他淡淡地說。


    他的舉動,令我恍惚想起背城而去的那個人。年少的、青澀的、幹淨的麵孔……隻是,找不見了。


    青年男子的肩膀處剛上過藥,襯衫還微微敞開。露出的鎖骨過於好看,我的視線忍不住多停留了幾秒。盛杉再度怒目圓睜想衝上來,那架勢就差沒戳瞎我的眼,愛慕和占有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本想與她就耳光的事情談出個所以然,但反過來想想,若有人害魏光陰受傷,我大概隻會比她更衝動吧?遂忍氣吞聲,拉著劉大壯退出火線,跑去另一頭找經理請假,再回首,兩人已經離開。


    剛經曆過火災,暫時對封閉性空間有陰影,劉大壯陪我走樓梯,不停地開動腦筋猜測他們的關係。


    “周印,你撒謊!”


    當聽見下兩節樓梯有談話聲傳來,我抬手,提示劉大壯閉嘴,好奇心泛濫地探過身子,發現樓梯角站著的,正是男子和盛杉二人。


    叫周印的男子凝著白色牆壁,神色是難以言喻的冷峻:“你自詡比誰都了解我,應該知道撒謊這種事,我最不擅長。”


    盛杉曼妙的身姿立得溜直,站在他身後,眉眼倔強,好像這樣就有足夠底氣反駁對方的話。


    “如果你真的不喜歡我,不在意我的死活,剛才為什麽要向我伸出手?”


    周印稍稍側身,笑了笑,卻透著說不出的冷漠:“我擔心真動起手來,那小姑娘會吃虧。怎麽說,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吃虧?我可是久經沙場、百戰不殆、巾幗英雄……


    那時,我尚不知盛杉從小修習跆拳道,還曾代表濱城參加過全國青少年跆拳道比賽,並拿過銅牌。


    她的師父是圈內赫赫有名的人物,在名聲最盛的時期退隱,空留世人唏噓想象,也造成了許多富家子弟不惜花千金也要拜在對方門下的景況,以求危險時刻自保。


    周印與盛杉師出同門。準確說,他拜師在前,盛杉後幾年才跟入,頗有追周印到上窮碧落下至黃泉的意思。那塊銅牌,也是她斷了兩根肋骨得來的結果。隻因周印是蟬聯三屆的冠軍,她想與他同框。


    當然,關於他倆的傳聞我都是後來才聽說。可老實講,像盛杉那樣的姑娘,任何男生都很難保證不會動心。不料,惡人總有惡人磨。


    明眸皓齒的姑娘身子終於稍稍晃了晃,雙瞳剪水,波光粼粼。見狀,劉大壯湊我耳邊小聲歎氣:“唉,我還以為隻有醜人和窮人才會單戀。”


    我默默側首,意味深長看他一眼,沒控製住音量:“誰醜,誰窮?”他的臉皮比我想象中厚:“唉,我和你,都醜。窮嘛,當然是你啦。”


    劉大壯如此誠實,我都不太好意思揍他,隻能送他一個字。


    “滾!!!”


    整幢大樓回蕩著我銷魂的怒吼,盛杉眼底紅色褪去,循聲望向我們兩個偷窺賊。不,她隻看見了我,因為我大大咧咧地站在了最外側,而劉維早已激靈地退到牆角。


    “程改改!”


    樓下的人一字一句,怒吼勝過我的回音,嚇得我拔腿就逃。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會所被燒毀,重建需要些時日,許多員工在家休整,我亦同樣。閑下來的日子,我百無聊賴,每天溜達看什麽地方需要招兼職,沒想在大街上偶遇盛杉。


    她的盛氣淩人和她的姓一樣,與生俱來,見到我卻沒打算追究偷聽的事兒,反說要報恩:“那天起火原因的來龍去脈我已經弄清楚。那個耳光,如果你還介意的話……我也沒辦法。”


    我以為她要拍胸脯:“我這個人,敢愛敢恨、敢作敢當。你要是介意的話,就還回來。”是我太天真。


    “但幫你實現一點小願望以做補償,還是行的。”她緊接著加上一句。


    彼時我並不明白,這個小心願是什麽。直到周印給我打電話,說要重新給我一份工作。


    秉著少女應有的矜持,我推托道:“不麻煩了,上次的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換作任何人,我都會衝進去。”


    “不為報恩,就當作覓賢吧。畢竟你目前的處境,應該會需要一份的工作。”


    我的來曆周印想必早已探聽清楚,他說話聲音淡淡,喜怒不形於色,像成人版的魏光陰,令我和他交談起來都頗為拘束。我默默在心底同情盛杉,喜歡這樣的男子,該有多辛苦,他卻以為我介意被調查這件事:“不好意思,職業病。隻是先前你好像準備去美國念書,後來出於某些原因被拒簽,恰好這份工作的目的地是美國,你有沒有興趣?”


    周印想介紹給我的工作,雇主是葉慎尋。


    聽說他龜毛到在本年內開了十個秘書,最近才氣走一個,剛好國際經濟峰會在費城舉行,他迫切需要個秘書陪同記事,一時招不到合適的。


    “原本打算請高翻院的朋友,後來杉杉推薦,說你的英文口語聽力都拔尖。這份工作時效短,工資也高,如果你願意,倒是個兩全其美的差事。”


    他列舉了許多好處,我的注意力卻隻有“費城”二字,那是魏光陰和程穗晚的所在地。程穗晚所在的費城大學距離賓法不遠,說不定,我還有機會見分別見上一麵。原來,盛杉說要幫我實現的小心願,指的是這個。


    “但……為葉慎尋工作,我是不是應該叫周印為我準備一件防彈衣,以策安全?”


    誰叫對方一言不合就動槍。


    事後,我向劉大壯提起這件事,他卻猛拍大腿,唾沫星子橫飛:“那等你見到穗晚,一定要告訴她,寶寶霜用完了及時通知,我知道哪兒有賣,給她寄過去。”


    好羨慕他腦袋的自動過濾功能,可以完全做到無視別人的話,隻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


    “誒,改改?你怎麽走了?我話還沒說完啊?還有魏光陰啊!你見到他,一定要到他的聯係方式!怎麽好好的出個國和大家都不再聯係……”


    此行周印不在,他負責處理國內事宜,但隨行保鏢卻很多,以沛陽為首,就那個在大街上公然帶走我,還差點將我丟在高速路上的保鏢頭兒。


    “沛陽?太生疏了,還是換個親切點兒的稱呼吧。”


    私人機場,他與我先碰麵,表情一臉的冤家路窄,嘴上卻故作禮貌:“呃,程小姐怎麽高興怎麽來。”


    “好的,沛(呸)。”


    葉慎尋進入停機坪,一身英倫西裝人模狗樣的,剪了頭發,少去兩分陰柔,多幾分俊朗,有型有款。旁邊的人遞水過去,他喝一口,恰好聽見我叫的那一聲“沛(呸)”,猛然嗆住,剛入口的水卡在喉嚨,當即憋得滿臉通紅。


    保鏢們不知如何是好亂作一團,現場跟被機關槍掃射過似的。我對他們這些毫無生活常識的呆頭鵝表示鄙視,踱步過去,一巴掌拍在男子背部。而後,真當自己是機要秘書般,大爺似的使喚沛陽等人:“你們倒是也拍啊!”


    接著烈日當頭下,迎來一場下屬不滿老板作風,集體痛下毒手的場麵。


    待葉慎尋喉頭通暢,緩緩從黃線外起身,冷眼凝眾人。沛陽藏起自己因為用力發紅的手腕,訕訕地說:“老板,法不責眾。”我再也憋不住,失笑,惹來葉慎尋遠遠剜我一眼。


    他走近,問:“你知道專機是可以開窗的嗎?”語氣漫不經心,卻暗含威脅。


    我的笑容頃刻化為苦笑,特別沒出息地幫他說話:“法不責眾,但老板是可以責眾的。”換來沛陽怨怪的目光。


    沒辦法,誰叫別人是花樣作死,他是花樣弄死別人。就算你是我的沛(呸),那也沒用……


    那年頭,我的通信工具還處在小靈通階段,沒有拍照功能。否則,劉大壯應該能接收到我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拍的豪華機艙的照片。


    長長的餐桌台上,陳著一溜路易王妃香檳,金黃色錫紙。我曾聽劉大壯得意揚揚提起,他們家公司被收購後,跟隨他爸參加什麽宴會,喝過這個。貴比黃金,製作工藝極為精巧,卻也因此開封十五分鍾即變質,是皇室最喜歡的酒精飲料。我心癢難耐,趁大家都自尋位置休整的時候想偷飲,胳膊剛抬起,葉慎尋眼尖地扣下我的手腕。


    “i love u,譯出逆否句,三十秒。”


    興許我看起來很沒水準,即便是周印推薦的人,他依舊不太放心,意欲考我。不過,葉慎尋高明在,用最簡單的蛋炒飯去考驗廚師,這往往最難。因為太正常的答案,例如我不愛你,你不愛我,都一定不正確。


    好在魏光陰喜歡看原版的英文書,為了跟上他的節奏,我總偷偷將他借閱過的書籍抱回家啃。其中哪本書我忘記了,但有句特別適合做答案的對白。


    “如果一個人不愛你,那麽,這個人,不是我。”


    頭腦風暴片刻,我脫口而出。沒想扣著我手腕的人忽然怔住。他仗著身高優勢,將我靜靜審視,眸色幾度暗了暗,終恢複正常。


    葉慎尋始終沒找到理由將我踢下飛機,於是我按捺住澎湃的心,按照原定計劃飛往那個心之所係的國度。


    可去往魏光陰身邊的路程,從以前到現在,都異常坎坷。航程到一半,遇見特大雷雨,穿過氣流層時,飛機晃動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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