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接謝今夕的是一對老年夫婦,老人拄著一根木頭削成的拐棍,老婦扶著他另一條胳膊,兩人身材都幹瘦幹瘦的、脊背有些傴僂,身上都穿著一身幹淨的黑色長袖長褲。 他們就像一對最平常不過的老年夫婦,歲月帶走了他們的青春和健康,隻留下一具枯木一樣腐朽、脆弱的身體。 “謝今夕是嗎?”老人開口道,“我們是你的父母,好久沒回來都不認識我們了吧,跟我們走吧。” “好。”謝今夕乖乖點頭,過去幫著攙扶老人。 隔著舊式外套碰到老人胳膊時,謝今夕的動作一頓,那手感太奇怪了,就像一截骨頭外麵包著一層鬆鬆垮垮的皮肉,外麵再罩上一層布料。 有種……抓著幹屍的手感。 不過謝今夕沒有表露出異樣,而是自然而然地跟著這對老夫妻走出了豐府。 出了豐府,謝今夕和老婦一起扶著老人,往村東走了一段距離,來到了謝家。 謝家是一棟二層小樓,有個院子,院子裏擺放著許許多多的木箱子,還有一個被黑布罩起來的一人高、數臂長的類似展板一樣的東西。 老人被攙扶進門後在椅子上坐下,他道:“我讓你娘給你整理一下你房間,你許久不回來了,東西都放落灰了。” “不急的。”謝今夕也跟著坐下,有些疑惑地問道,“您和娘就不奇怪我怎麽突然回來了嗎?說來也奇怪,這麽多年了,我一直收到錢卻沒回來過,今年突然接到邀請才想起要回來看看,也是我這個做兒子的不孝。” 謝母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倒寧願你別回來。” 哦?看樣子是真有什麽問題。 自從進入這個世界以後,謝今夕就覺得這次的任務主要有幾個重點。 首先是豐家和那個什麽紙新娘,這如豐家所說是孤魂野鬼上了紙新娘的身,纏住了豐家嗎?既然如此為什麽他們這些村外的人會接到請柬? 其次便是他們這些回村的人,謝今夕不知道別人的任務描述是什麽,但他自己的任務描述顯示他七歲離開家,至今十幾年來從未回來過一次。這怎麽可能?什麽原因讓自己沒回來過,又是什麽力量在阻礙他回來、卻又在十幾年後召喚他回來? 再次便是三鎖村,這個名字又代表著什麽呢? 鎖……鎖,會不會就是因為鎖,他們這些人才會在離開村子十幾年後,卻又被召喚回來? 要從婚禮上活下去,任務者必須搞清楚這些事。 謝今夕準備跟這個兩個自己設定中的父母多套一些話,他道:“為什麽最好別回來?” “老伴!”謝父喊了謝母一聲,對謝今夕說道,“既然回來了,那也是命。”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謝母搖了搖頭,口中不停喃喃自語道。 謝今夕見兩人不想提及理由,便轉了話題,迂回了一下,道:“我離開太久,對村裏的事都不記得了。那個豐家可真是氣派,好大一座宅子。豐老爺說是靠紮彩的手藝掙來的錢,紮彩這麽掙錢的嗎?” “嗤。”謝父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家吃陰間飯、發死人財的,你離他家遠點。” 謝母則一拍大腿,恨恨道:“就是他們家作的孽,要不是他們家,要不是……” 謝母長歎一聲,卻仍舊像是避諱著什麽一般,不肯多說。 “那豐家祠堂在哪裏呢?我接到了一張請柬,說是七月十五在豐家祠堂舉行。我這車坐得糊塗了,今天幾號來著?” “今天是七月十一,至於祠堂,就在豐家宅邸的背麵。”謝母接口道,“你們今天是從正門進的、坐北朝南的豐家宅,這豐家宅的背麵倒坐著就是祠堂。” “這可真是……聞所未聞。”謝今夕也沒想到,所謂的祠堂是豐府背麵的倒坐宅。 謝今夕接著又問了他認為比較關鍵的一個問題:“那……咱們村為什麽叫三鎖村啊?來的時候我就好奇,豐家說他們最早來到這裏建了老宅,我還以為村子會叫豐家村。” “就你問題多!”謝父打斷了他的話,“行了,幫你娘去收拾房間去吧,別在這裏問這問那的。” 謝今夕也隻能暫時中止套話,起身扶著謝母上樓去收拾房間。 謝家的空房間裏擺著一張木質的床,謝母告訴謝今夕去樓下打一盆水回來,擦擦床板,然後床墊都在衣櫃裏。 謝今夕打完水擰幹了抹布,在擦床板時,聽見謝母又歎了口氣,說:“三鎖村之所以叫三鎖村,是因為每個人生下來都要掛鎖,隻有這樣孩子才能長大成人。” “但掛了鎖的人,是離不開三鎖村的。”第118章 三鎖村(六) “掛鎖?” 謝今夕扭頭看向謝母, 空氣中的塵土味太重了,重到讓謝今夕覺得眼眶和鼻腔發疼發癢。 謝母暮氣沉沉,這個幹巴巴的老太太似要和飛塵融為一體。 “孩子, 你不該回來的……但…娘真的好想你……想再見你一麵, 可見到了, 又覺得這不是你造的孽, 和你有什麽幹係呢?” “可……可……” 謝母雙眼沒有聚焦,注視著虛空,嘴唇抖了抖, 終究沒再說別的。 “你先休息吧,一會兒做好飯,我叫你下來吃。” 說完, 謝母轉身離去了。 謝今夕則謹慎地走到門口,左右看了看,確保沒有人後關好門、將插鎖插好從內鎖上。 “最好不要吃這裏的東西。”穆塔突然在他的意識裏說道。 “嗯?”謝今夕將抹布扔在一邊,走到衣櫃裏把床墊搬出來鋪在床上,意識裏回答道,“好像是有那麽個說法,活人吃了陰間的東西就成了陰間的人, 再也回不去陽世了。” 鋪好床墊, 又累又餓的謝今夕往上麵一坐, 解下身上一直背著的背包,拉開看了看, 道:“但我留意過了, 我剛到這個世界時,除了衣服就隻有這麽一個雙肩包,裏麵隻有手電筒、兩身衣服、一瓶礦泉水。這個世界設定中的我是回村, 並沒有帶足夠的食水。” “而且我也注意了其他人,其他任務者甚至有連背包都沒背的,食水應該不成問題,要不然我們豈不是要餓死渴死在婚宴開始前。” “清醒、敏銳。”穆塔的聲音再次響起。 謝今夕笑了笑,回答道:“謝謝誇獎。” 現在,也唯有穆塔的聲音才能讓他感到安心。 自從踏進三鎖村,一種極度不詳的感覺一直縈繞在他心頭,讓他總覺得哪裏不對。 “吃完飯我們來整理一下至今為止發現的線索,我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謝今夕習慣於蟄伏、觀察、收集線索,直到他發現生路、完成任務、逃出生天,但這次的任務卻讓他覺得怪異而別扭。 謝今夕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手表,這也是他進入這個世界後出現在他手腕上的東西,現在顯示的時間是傍晚6點23分。 沒多久,謝母上來敲了敲他的門,說:“下來吃飯吧。” 謝今夕走下樓,在廚房外的飯廳支著一張木質圓桌,謝母指了指旁邊的圓凳,說:“坐,吃吧。” 此刻天色已晚,外麵的陽光已接近消失,圓桌上立著三根白蠟燭蠟燭,一人麵前一根,照亮了這方空間。 桌上的飯菜很簡單,一個燉肉、一個涼拌野菜,外加一小碗米飯,現在也不可能讓謝今夕挑什麽。 這頓飯吃得謝今夕是真的如同嚼蠟,那個燉肉燉的也不知是什麽肉,又老又柴又有很重的腥味,調料估計隻有鹽,這樣做出來的肉當然不可能多好吃。涼拌野菜也一樣,菜葉用鹽涼拌後又鹹又苦,米飯也一股黴味。 現在也不是挑的時候,謝今夕強迫自己吃了一些,吃完飯他才發現,謝父和謝母麵前的白蠟燭居然比他麵前這根明顯短了一節。 是燒得太快了嗎? 謝今夕勉強填飽肚子,飯後收拾好碗筷,問謝母哪裏有水可以洗碗,謝母說:“廚房有水龍頭,但沒有自來水了,地上的缸裏麵有打上來的井水。用井水洗洗就行了,晚上洗漱或者渴了,都可以用缸裏的水。” “行。” 謝今夕端著碗筷去廚房,發現廚房一樣點著一根白蠟燭照明。 這就很奇怪了,他來時在外麵看到了電線杆、屋子裏房頂也有電燈,卻一直用蠟燭照明。而且廚房也是,有自來水管,卻要用缸裏的井水。 這是為什麽? 謝今夕將這些疑點記在腦中,洗完碗後準備上樓休息,卻又被謝父叫住了。 “小子啊,晚上,別出門亂跑,記住了嗎?” 謝今夕回頭看了謝父一眼,認真道:“記住了。” 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謝今夕躺在床上睜著眼,還在回想這一下午的事,他在意識裏跟穆塔說話,也順帶著整理一下自己注意到的一些細節。 “這個村子最詭異的還是豐府,豐府整體建築確實像是一兩百年前的老建築,很多雕飾漆繪都有因陳舊翻新的痕跡。但問題在於,在過去的年代建這麽一座明顯僭越的宅子,豐家不怕被抄家滅族嗎?雖說這是大山深處,但總有村民外出或者過往行商走卒過來落腳,一旦傳出去恐怕……” “其次就是客廳,今天你注意到了嗎?豐老爺和豐老夫人坐的那兩把圈椅下方地麵的顏色有些深,桌椅上都有磕碰的痕跡。。” 穆塔和謝今夕在共感第二階段可以共享視覺,穆塔也回道:“是,進府的路上窗框、外牆上也有很多類似的痕跡,看得出清洗過了,但有些東西盡管再盡力掩蓋,依舊會留下蛛絲馬跡。” “豐府看樣子發生過一場較為慘烈的事,或許發生過打鬥。”謝今夕在意識中道,“可惜沒有真的遇見鬼魂,如果這次遇見,我應該試試主動和鬼接觸共感,這樣就能看到鬼死前的一部分記憶,至少不必如此被動。” 謝今夕有種陷入泥沼的感覺,謝父和謝母都知道一些事,他們卻顧左右而言他,都在避諱著不肯直言。 關於紙人、請柬、冥婚的信息,全部是從豐父和豐母的口中得知的。 “豐父豐母說的,關於祭祀、紙新娘、女鬼等等的問題,我覺得真假參半。”謝今夕說,“那個羅老伯應該也知道什麽,可惜一直沒找到好機會跟他搭話。他好像很怕回三鎖村,還和管家、豐老爺、豐老夫人都認識。” “等等,豐老爺說是孤魂女鬼看上了那個紙紮的新娘和祭品,才附身上去想要謀害豐府,但這種故事,一般都是直接用女性祭祀才畢竟多吧。”謝今夕突然意識到了問題。 豐老爺給出的那一套說辭漏洞百出,很多地方都有遮掩的痕跡。 比如女鬼是哪裏來的,總不可能是憑空冒出來的,必然是被害了性命的活人死後成了怨鬼。 怨鬼謀財害命的少,有仇報仇的才最多,最可能的是豐家是害死那女鬼的元凶,所以女鬼才托身於紙紮的新娘身上,來向豐府索命。 “這麽說的話,那個羅老頭有可能是幫凶,豐府裏打鬥掙紮的痕跡也有了說法。” 但真的有這麽簡單嗎? 這個猜想雖然合情合理,但…… “早知道當時強行把那個羅老頭帶走,一頓胖揍,總能讓他吐出點東西出來。”謝今夕不由得有些懊惱。 穆塔則表示:“明天也不遲。” “不,我就怕明天真的遲了。”謝今夕否定道,“你覺得那個無因道長和他的徒弟怎麽樣?” “騙子。” “對,不過是配合很好也夠聰明的兩個騙子,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他們師徒既然肯來深山中的村子,委托他們的人一定許諾了重金,財帛動人心。但他們兩個在走進豐府後估計也看出了豐家的異常,才由徒弟出麵強硬拒絕、詐了豐父和豐母一手。” “一來是真怕豐家牽扯上人命,他們摻和進來不好收場;二來也是覺得麻煩和棘手,想多敲一筆。” 但這反而暴露了這兩個人是草包騙子的事實,謝今夕和穆塔都感應到了豐府內的陰氣。不說這個道士有沒有道行,便是和謝今夕一樣有點特殊能力,也該轉身就走,不摻和進來。 資深者大多都看出來這師徒二人是騙子了,他們要留下,其他人自然不想留下。 “倒是那個王德輝,他究竟是真的信那個道士有特殊能力,還是想冒險賭一把看豐府內有沒有暗藏什麽信息呢?”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收獲也最多,豐府是三鎖村最異常的地方,留在那裏過夜也許能找到更多線索,麵對最終的喜宴就能多一分活下來的把握。 但有時冒險和送死隻有一線之隔,謝今夕不由得默默祝那位留在豐府的王德輝好運。 “還是要去豐家祠堂看看。”謝今夕也累了,昏昏欲睡,“掛鎖,掛鎖,三鎖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