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辭說,踝鏈鎖著,她就跑不了了。雲媞笑眯眯地抱著他左親右親,占盡了便宜。告訴他,就是他趕她走她也不跑。


    雲媞又扯遠了思緒,裹緊披風微微歎息。


    待她緩緩回神,方才聽到耳邊斷斷續續傳來了驚慌嘶聲。她目光落到城下跌撞而來的士兵,耳畔被風帶來那句不甚清晰的嘶吼,“淮王……淮王與國相謀逆……啟城大軍欲破皇城……!”


    *


    月嶺寒意直沁骨髓,未落雪的天一片陰沉,似是壓著濃鬱的冷霧,等待徹底覆蓋世界的時機。


    營帳裏火堆擋不住外頭刺骨寒意,連續大戰兩仗,一勝一負。


    太子殿下初次出征帶兵,到現在為止,全軍上下已無人不對他信服敬佩。甚至有兄弟們私下討論時,常說仿佛看到了當年的撫遠將軍。


    此番桑邶來勢凶猛,顯然是做足了準備。對方主帥是難得的將帥之才,統軍帶兵很有一套。


    今夜,殿下不等軍報傳回的旨意,便砍了個監軍的腦袋。孫監軍通敵叛國,與桑邶主帥勾結,斷我軍糧草,毀我方根基。所謂軍未動,糧草先行。這監軍位置何其重要,此等賣國之人,不殺何存?


    而監軍叛之一事,令鬱辭徒生畏寒。在他的記憶裏,月嶺戰事,並無此差錯。有太多事情不在他的意料之內,那麽京城……


    “殿下,我們如今糧草問題雖暫時解決,但依舊危機。所以我想,是否先修整軍需?”何副將看著低頭觀戰局沙盤的鬱辭,建議道。


    沈賦沉默良久,似在權衡利弊。


    隨後聽鬱辭道,“不,敵軍如今正是欲同我方拚消耗,修整便正中對方下懷。”他隨手抽了支筆,目色不辨,“我軍如今士氣正高,主動出擊,先攻其不備。”


    “殿下……這……”何副將看了看沈賦,沈將軍意會開口道,“殿下可是有什麽計策?”


    “攻其不備這一仗要打的狼狽,莫要拚盡全力。之後再放個秘密消息出去,我軍將帥身亡,大郢不朽軍群龍無首,乃敗軍之陣。”


    屆時敵軍認為我軍軍心不穩亂了方寸,便會舉兵徹攻。沈賦微含了抹笑意,道,“桑邶膽敢來犯,便是早已經認定了我大郢不朽軍早已無撫遠將軍當年的盛名,他們一直覺得,如今的不朽軍名負當年,無可畏懼。”


    再給個魚餌,對方如何會放過這個機會?便是拋開別的不談,光戰敗大郢不朽軍這一點,便足以令一個將帥野心如燒。


    月嶺血戰,大雪紛飛,數日未停。


    京城陷落。


    國相能夠調動啟程軍,這是百密一疏。啟程大軍乃護國禁軍,由蕭統領掌管。這支軍隊是隱匿的城軍,非特殊情況,不會輕易調動。


    皇城血洗,叛軍流的血乃同胞相殘,終歸比邊境敵軍來的更要濃烈。最終之際,是平陽郡主自城外帶領陵衛軍裏應外合,誅降叛軍。啟程軍和陵衛軍一樣,需有符牌方才能夠調令。


    那天陸清衡前往起雲台,便是提前持墨京玉牌暗中調動了陵衛軍。此事悄無聲息,無人知曉。


    月嶺大勝。


    完敗桑邶大軍,誅其主帥悟肅。北祁自西境馳援引兵,此後三境接連捷報傳京,邊境征戰,城池固守。


    將士們士氣正高,振奮高呼。在可殲滅全軍的機會下,殿下即令班師回朝。隻言,犯者已誅,國土未失,百姓不該再受這流離失所的戰爭之苦。


    此後,便是來犯邊國的百姓,亦都在傳頌大郢不朽軍,和有此心懷的儲君太子殿下。


    大軍回京時,皇城破守,滿目狼籍。


    鬱辭心口如無盡深淵,落不到底。眼前景象,目光所及,皆與記憶重疊無異,他自沙場而來滿身風霜,如今卻是連踏進皇城的力氣也消失殆盡。


    城樓狼煙,風聲鶴唳。他立身城下,分不清前世今生。可笑至極,重踏原路,竟仍是舊山河。


    鬱辭呼吸如窒,喉間仿若泛起腥甜之意。他目光悠遠,四周景象卻不落眼底。耳邊寂靜無聲,唯心死之聲徹底。他這次不敢,也沒了勇氣去尋那道目光和身影,他本以為回來,所見是皇城巍峨,京城繁盛。他的黛黛會在城樓揮手喚他……


    他身在月嶺,無時無刻不壓著自己的心緒,拋開京城,摒開一切。將她的身影藏在最深處,不敢尋。


    黛黛,今生我已然沒有氣力以餘生思念你……


    上一次,儲君太子靠著背負的後顧江山,在心神半死,餘生清霜思念成疾的後半生裏,結束了帝王之業。那一次他沒有令她失望,他是一代明君,青史記載,大郢盛世。


    這一次,不若就叫他解脫一回……


    心肺如絞間,終是翻湧出鮮血,血色在殘城下,毫不刺目。


    耳畔隔著崇山峻嶺,腳步聲急切而來。他撐著城牆,抬目之間,見月裙飄揚,裙袂肆意。直至熟悉的清香裹著風霜腥氣狠狠撞進懷裏,鬱辭仍覺得是幻象。


    他早已身心俱疲,沒有力氣接住她,整個人被撞至城牆,後背生疼。清醒的身骨之痛拉扯著心髒,他甚至不敢抬手抱她。


    雲媞緊緊摟著他,眼淚盡數落在他衣襟。她力氣大的驚人,可抱著他滿腔的話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她知道了。


    知道他為何如此害怕,知道他為什麽求她保護好自己。在劍鋒直指她心口之際,溯源兩生。


    他獨自背負世間孤寂苦痛,餘生盡是淒清梧桐落葉。所謂梧桐,同長同老,同生同死,她離他而去,昔日的太子殿下便也隨之同去了。


    她似看到了他的後半生,以灰暗之目看到了他為君的餘生。她的殿下,該有多想她?那是自知再也無法得見的想,是死別的錐心之痛。她隻這般想著,便已是心比刀絞。


    大郢庭梧帝雲安七四年崩殂,子嗣綿薄,承長寧前朝,曆、兩代明君,創盛之世。據載終,無妃、後側。其時袖落踝鏈而去,後世究其根源,來曆不詳。


    “黛黛……”


    他嗓音輕地風吹即散,呢喃細語,無波無瀾,入骨相思。


    幾乎是說給自己聽的。


    懷中人低泣難忍,緊緊抱著他埋首在頸間,嘶聲如泣血。


    “太子哥哥……”


    ☆、前塵


    大郢長寧一十二年,撫遠將軍率軍回朝,月嶺一役大勝桑邶。


    雲旗烈烈,京城百姓高呼往來不敗的不朽軍。戰袍遮陽,眼攬山河日月,戰馬嘶鳴踏蹄而來便是如畫江山。


    沈府院牆下有一棵梨花樹,風一吹簌簌滿地。白袍優雅而稚嫩的身影蹲在樹下不知在做什麽,背影看上去很悠閑。


    沒一會兒,身邊便意料之中地跟來了一個小團子。蹲在他身邊,看著他。


    “太子哥哥,你在幹什麽呀?”穿著小裙子的平陽郡主好奇地問,嗓音嬌嬌軟軟,字句清晰。


    婉寧貴妃盛寵不衰,其子即幼便立儲君位。


    小太子有模有樣地把花瓣撿起來放在挖好的小坑裏,手邊還有個挖土的小鏟子,稚嫩的嗓音端著沉穩矜貴,“葬花。”


    他低著頭,睫毛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樣,小郡主盯了他一會兒,聽不懂,歪著腦袋不明所以,“為什麽要葬花?”


    她記得爹爹說過什麽化作……泥……花……


    唔,反正意思是花瓣凋落了也是好事。


    小太子很喜歡撫遠將軍,但是將軍的小女兒笨笨的。還總像個小尾巴似的喜歡跟著他,還老喜歡誇他好看。堂堂男子漢,怎麽能被人說好看,他真不喜歡這個小丫頭。


    “把花瓣埋進土裏,會有小花仙幫忙實現願望。”小太子語氣懶散地信口胡謅,小郡主驚奇地吸了口氣,圓圓的大眼睛亮起來,“真噠?”


    “嗯。”


    那之後,小郡主經常偷偷摸摸一個人去跑去神秘地葬花養小花仙。


    終於有一回,被撫遠將軍逮到了個正著。


    雲策看著自家小郡主蹲在梨花樹下,後腦勺都寫著忙碌。


    他走過去看了一會兒,挑眉蹲到她身邊。


    “黛黛,在做什麽?”


    沉磁溫柔的嗓音,這般好聽的聲兒,也隻有她家爹爹。小郡主頭也不抬,哼哧哼哧忙活,煞有介事道,“葬花。”


    帶著笑意的聲音又傳來,“為什麽要葬花?”


    小郡主嘿嘿一笑,仰著腦袋望自家爹爹,“太子哥哥說,把花瓣埋進土裏麵就會有小花仙幫忙實現願望。”


    她說著噓了聲,“爹爹不要聲張。”


    雲策配合地壓低聲音,“那黛黛想許什麽願望?”


    “我想要顆這麽大的夜明珠,我在太子哥哥那裏見過,我隻有小的。”小郡主拿肉手比了一下,埋頭繼續鏟土,“我還要許願以後讓我可以嫁給夫君們。”


    第一個倒容易,隻不過……


    雲策的注意力放在了小丫頭那個‘夫君們’,抬手將小發髻上有些歪了的小發飾擺正,“黛黛想嫁幾個夫君?”


    “嗯……太子哥哥,沈筠哥哥,陸哥哥……”小郡主掰著手指頭如數家珍,她似乎有好多想嫁的夫君,撫遠將軍有些無奈地及時打斷,“黛黛,你隻能嫁一個夫君。”


    “啊!”小郡主頭一回聽說這等事,睜大眼睛詫異半晌,接著落寞寫滿了水潤潤的大眼睛,甚至打上了淚光,委屈的要命,“為什麽…”


    那麽多漂亮哥哥,怎麽隻能嫁一個,她每個都想要。


    小郡主仿佛世界崩塌,頭一回嚐到了世間疾苦,現實的殘酷,已經快要哭出來。


    雲策捏捏她的肉臉,將人抱起來,“黛黛隻有一個,自然也隻能嫁一個夫君,以後夫君也隻能有黛黛一個。”


    她不太明白,她隻想著全部擁有。


    既然這世道如此殘酷,她也隻能忍痛割愛,想她活了整整四年,竟終於嚐到了情愛之苦。小郡主低頭歎息,“那、那我得好好想想。”


    她髒兮兮的手就這麽扒拉著爹爹幹淨的衣領,可惜地望著爹爹俊朗非凡的眉眼,“唉,可惜黛黛不能嫁給爹爹。”


    她之前說以後要嫁給爹爹,可是爹爹笑了半晌卻說不可以。真是苦惱,不可以爹爹還那麽開心做什麽。


    雲策好笑地望著小小年紀眼底就寫滿心事悵惘的小女兒,親了一口她肉嘟嘟的小臉, “那黛黛就好好想想,以後到底該選哪個哥哥做夫君。”


    “唔,黛黛覺得太子哥哥特別好看,隻比爹爹差一點點。”她捏著小拇指比了比,雲策抱著她回去,笑道,“好啊,那黛黛可以問問太子哥哥願不願意做黛黛的夫君,如果不願意,可不許哭鼻子。”


    *


    選夫君之事任重道遠,小郡主轉個屁股就巴巴地去皇宮,在花園找到了拿著木劍玩兒的太子殿下。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那麻煩的小團子又來了,小太子躲避不及,被她逮到。


    “太子哥哥,以後你做我的夫君好不好。”花花綠綠的小團子蹦躂過來,張口就說這樣的胡話。


    小太子皺眉,板著臉訓她,“你才四歲,怎麽就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那你答不答應,你以後做黛黛的夫君,黛黛會對你很好的。”她說完,想起來什麽,扭捏著裙擺,“對了,黛黛不多要夫君,太子哥哥也不能多要小娘子,好不好。”


    爹爹說了,夫君隻能有黛黛一個。


    小太子已經九歲,自認成熟,不想與這討人厭的蠢丫頭多費口舌。不用想也知道,她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貌。


    “不好。”


    未來夫君冷冰冰地拒絕,小郡主愣了一下,眉頭一皺,琉璃似的眼睛裏泛起淚光,當下就哭了出來,“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如桃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尺璧三文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尺璧三文錢並收藏不如桃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