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場前所未有的盛會之中,春夜看起來是如此漫長,遲遲不見破曉的來臨。


    碧空的遊雲圍繞著一輪清月,槐花隨風輕輕飄舞,如同初冬新降的雪。


    高殿之上擺放著好酒佳釀,菜肴豐盛,餐盤中盛滿鮮美可口的牛羊肉。婢女穿梭往來,絡繹不絕,賓客們的祝酒聲不絕於耳。


    秦風的箏音慷慨激昂,齊地琴瑟柔和婉轉。還有出自陽阿的奇妙舞蹈,京洛本土的著名歌曲,皆使人目醉神迷。


    “傳,周國使臣覲見——”


    樊如春高亢的嗓音隨著一場歌舞退下,悠悠響徹。


    楚國公主,現楚夫人盈盈望向那步入場中之人,衝著坐於主位的王上柔婉一笑:“想必,這位便是周國的檀小將軍吧?”


    雲意姿與雁歸分別侍立於周曇君左右,聽聞此句,亦向來人望去。


    果見一束發結辮的少年將軍,穩重地走到座下,一甩袖子,抱拳,行標準跪拜禮,朗聲道:“小臣檀望善,拜見王上。”


    “拜見王後娘娘,各位夫人。”


    他抬起臉來,燈光耀得小麥膚色,一口瓷白的牙更是引人注目。這是個笑起來有酒窩的少年,眼睛大而明亮,黑白分明。


    檀望善出身沒落貴族,年少之時便去到軍營曆練,南征北戰,立過幾次不大不小的戰功,周曇君與他並未見過幾麵,算不上相熟,卻也被這少年的笑容感染得微微揚唇。


    “免禮。”


    檀望善從容起身,拍了拍手。


    立刻有人將獻給天子的禮物奉上,其華貴精美的程度,不必贅言。


    天子與他說了一些和顏悅色的客套話,抬手給他賜座後,揉著眉心,眼下隱隱青黑,見他麵色不好,一副強打精神的模樣,周曇君麵露關切,忍不住溫聲勸道:“王上若是乏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王上舒展眉目,握住周曇君的手,安撫道:


    “孤無礙。”


    宴會進行到中場,各國使臣離席敬酒。


    雲意姿眼見檀望善執著酒杯,向周曇君緩緩行來,通身氣度清貴不凡。敬了酒後, 舊十胱   (jsg) 他挺起身子,眸光掠過雲意姿時,忽然微微一定,輕輕挑了挑眉,“雲小娘?”


    前世代表周國進京的並不是檀望善,雲意姿沒想到他能認出自己,麵上一閃而逝的訝異,卻被檀望善敏銳地捕捉到,他當即快步走來,麵上的笑意擴大,如同一團小太陽般熱烈:


    “真的是你!”


    雲意姿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擁入一個溫暖幹燥的懷抱,結實的臂彎隔著布料,攬在她的肩頭:“好久不見,雲娘。”聲線低沉幹淨,帶笑的嗓音灑落耳邊。


    檀望善與她同齡,卻總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一直將雲意姿當作妹妹來看。他鄉遇故人,還是多年未見的故人,千帆曆盡,無數人事早已麵目全非,她身上熟悉的氣息卻從未改變。


    誰知當年紮著羊角辮,隻會搬著板凳乖乖坐在一旁的小姑娘,出落成這般亭亭玉立的模樣,檀望善心生無限感懷,悵然不已。


    隨著懷中人隱隱的推拒,他才猛地反應過來,將雲意姿放開。一鬆手,雲意姿便立刻退開一步,不大高興地瞅著他。


    “檀將軍。”


    想到方才的唐突,檀小將軍的臉有點紅了,手足無措地撓了撓耳邊,學著文人模樣,拱手衝她作了個揖:


    “失禮了。”


    一旁的副將看得眉頭糾結,不由自主地為他們將軍解釋道:


    “女郎勿怪,我們小將軍方才出使番邦歸來,那兒人講究見麵擁抱。這一朝一夕的,有些習慣難免改不回來,還請女郎見諒……”


    一道陰冷的視線刺來。


    雲意姿下意識一看,隻見白衣玉冠的少年坐在一片光線晦暗之處,受了那麽重的傷,還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拈著酒盞的骨節慘白,一飲而盡,喉結吞咽,將杯盞緩緩擱下,掃過來的眸光陰鷙冰冷。


    76.  天欲雪(4)   奴婢罪該萬死。


    與雲意姿的目光相接, 他眉心動了一下,而後尤其憤恨地別開了眼。


    這時,一位燮國使者緩緩行來,而他起身寒暄, 禮數俱全, 姿態從容, 雲意姿微感驚訝, 小病秧子一夜之間判若兩人, 仿似成熟了不少。


    不知那位燮國使者說了什麽, 肖玨的臉色忽然變得晦暗不已, 緊接著, 雲意姿便見一名穿著月白斕衫的男子從花壇後, 步態輕緩地走了過來, 微微笑著,“阿玨, 許久不見。你在王宮,一切可好?”


    幾乎就在看見男子的第一眼, 肖玨的臉上便失卻了所有的血色, 愈發慘白,下顎緊繃成一線。雲意姿無法形容那樣的情緒。憎恨、恐怖、夾雜著極端的厭惡。


    他的手指攥得咯吱作響,腮幫好似都在輕輕抖動,整個人處於一種詭異 舊十胱   (jsg) 的沉默中。好像下一刻就會壓抑不住,徹底爆發。


    “怎麽,見到睽違許久的哥哥,連聲問候都沒有麽?”男子輕笑一聲。


    月下的身影優雅而完美。他天生一雙狐狸笑眼,天庭飽滿,細鼻朱唇。


    眉眼和善, 像個小菩薩。


    可他眸光深沉,看人時泛著幽幽的冷。雲意姿第一眼便確定了,這男子絕非表麵看起來那麽的溫和無害。


    “燮國世子?”周曇君見著此人,些許驚訝,“他竟是燮國所派的使者麽。”


    “肖淵?”檀望善亦感訝異,凝目一望,感歎道,“我從前便聽聞,燮國的四公子肖玨,自幼便有小玉人的美稱。而他同父異母的哥哥——世子肖淵則被稱作玉郎,素有悲憫仁慈、樂善好施之名,在燮國很有聲望,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這時,數名宮女手捧燃得正旺的火折盈盈而來,點亮了樹叢中的蓮花燈盞。眾人便知道,百國宴的第一道環節要開始了。


    於宴上分賞美人,是一直以來百國宴的傳統,一道舞蹈之後,由媵人們依次敬酒,貴人可以將相中之人帶走,任意施為。


    雲意姿已脫媵人之身,自然無需奉酒。


    周曇君美目看來,點了點頭,雁歸便取來一把純銀打造的酒盞,送到雲意姿的手中:


    “此為冰心玉壺,內置瓊釀。公主令你為司徒斟酒,寓意成人之美。”


    那酒壺通身銀亮,飾以蓮花雕紋,在月光之下依稀泛著淺藍色的光暈。


    周曇君微笑頜首:“去罷。”


    雲意姿無奈,隻得回了一聲:“是。”


    盈盈斂起裙裾,向位於王上右下座,一身天水青常服,支肘側目欣賞鍾磬之聲,手指叩動,於案上擊節和歌的王煬之走去。


    “司徒大人。”


    王煬之方一抬目,便映得一纖細人影,一盞蓮燈正好置於她腳下,光芒映亮她的裙角,半張臉龐處於昏暗之中,因此更顯得輪廓精美。


    他看得些微愣怔,待她逼近,方才微微斂袖起身,低頸拱手,竟是回以平禮。雲意姿麵露驚訝,猶疑著走到他麵前,王煬之微低下頭看她,一雙眸子裏盛滿清亮的喜悅。


    雲意姿卻扭轉頭去,並不看他,一邊為他斟酒,一邊緩聲道:


    “大人不覺得,不公平麽?”


    王煬之眸光微凝,含笑,“何出此言?”


    雲意姿垂下眼來,指尖穩穩擎著酒壺,將冰涼的酒液傾倒入盞中,隻聽得嘩嘩之聲。她的嗓音也如酒水冰涼:“君出身世家豪族,當得名門淑女作配。何需屈尊,再娶一個如我這般的媵人?一片冰心在玉壺,可我並非那個全心全意之人,所以才說,對您不公。”


    久久不曾聽他回話,雲意姿抬眼望去。


    卻見青年薄唇微張,輕輕嗬笑了一聲,意味不明。雲意姿被他那樣的眼神一看 舊十胱   (jsg) ,隻覺得心裏的想法早就無所遁形,老實說,這種被看破的感覺很不爽快。倒酒的速度也不知不覺放慢了許多。待到終於斟滿,毫無遲疑地奉上前去。


    “大人,請用。”


    王煬之從善如流,卻是在她的手上一握,才取走酒杯,指尖與指尖的輕觸,牽起無形的曖昧。


    那般自貶,不過是為拒婚於他,他心知肚明。


    他自然不會讓她如願。


    王司徒何等人也,身居高位,一路不論是仕途還是其他,都格外順遂,素來沒有想要,卻得不到的,不論是物還是人。


    縱使用一些手段又如何,能達到目便是最好。誰說君子,便沒有凶狠的獠牙。


    隻是他一貫偽裝得很好。隱隱黑暗的一麵在瘋狂發酵,嘴角的笑容卻愈發耐心、溫柔,“在吾心中,女郎一人,便抵過這世間芳菲萬千。女郎雖然冰雪聰穎,卻無洞悉之能,否則,怎不知我心昭昭,不可動搖呢?”


    青年腳尖往她的方向抵進,頭顱微低。雲意姿幾乎籠罩在他的身影之下。這是一個十分強勢的姿態。


    濃烈的男子氣息籠罩而下,雲意姿心中莫名生出一絲不虞,眼中的抵抗之色便分外明顯,忍不住微微後退一步,王煬之挑眉。


    他將眼一垂,將手籠入袖中,又恢複成溫文爾雅模樣,“嚇到你了?”


    雲意姿搖了搖頭,抹去眼底那一抹異色,王煬之便將唇角勾起,露出一個親和力十足的微笑,酒盞抬至唇邊一寸,歎息一聲,“你當真不知?百國宴的規矩,媵人奉酒,若有貴人飲下,則代表一夜露水,共赴巫山,你情我願。而這杯酒,是王後所賜,等同於證婚之酒。若吾飲下,女郎便逃不了了。”


    他聲音低啞動聽,宛若初春將化的雪水,極具迷惑性。


    雲意姿聽了好一會兒,才分辨出他話裏的信息,當即色變去往他手中奪去,而王煬之則輕輕側過,便躲開了她。眉眼帶著十足的戲謔,與幾分淡愁,“女郎便那般不情願嫁我為妻?究竟是為何呢?”


    “因為她心有所屬。”一道清潤的嗓音突兀插入,雲意姿眼前一晃,王煬之手上的酒杯便到了另一隻修長的手中。他指尖玉潤,拈著精美的杯沿有種說不出的美感,雲意姿還沒反應過來,手便被他牽住,肖玨將杯盞湊近唇邊,喉結滾動,將酒水全數吞咽而下。


    雲意姿掙了掙,他卻拽得很緊,王煬之拂袖,不悅道:


    “公子這是何意?”


    “如你所見。”肖玨淡淡一笑,鬆手,酒杯便咣當墜地,骨碌碌滾落在了雪白的細毯之上。而他拉著雲意姿,一轉身,十分幹脆利落地跪倒在王座之下。


    他朗聲道:“王上,小臣不才,今有 舊十胱   (jsg) 一事相求。”雲意姿被他拽得也一並跪倒,桃花眼大睜,偏過頭低聲嗬斥:


    “你瘋了?”


    少年玉冠上的明珠晃眼,冰涼漆黑的發絲,順著發鬢,柔和地垂落頸前。與她雙手交握,眉眼清醒,雖說酒壯人膽,可她沒想到他竟大膽至此。


    “今日百國盛宴,君臣同樂,皆不必拘於俗禮,公子快快請起。”王上微感困惑,很快便展顏笑道:“不知公子所為何事?”


    肖玨道:“小臣是為舊事而來。昔日停雲樓中,有損一女郎清譽,正是身邊之人,冒昧惶恐。小臣深思熟慮以後,心中到底難安,今特來求王上履行當初之諾,允我二人成就良緣。”


    雲意姿猛地看去,而肖玨則巋然不動,顯然已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王上臉色一僵,看向周曇君,顯然他已忘了停雲樓的事,這已定給了司徒的人,如何再嫁公子玨。


    忽然,有人輕嗤一聲。


    梁懷坤已然養好了傷,隨意坐在席間。數名美人環繞他的身邊,或蹲坐捶腿,或為他揉肩,一姿色最為雪白美麗的媵人,將葡萄剝好,纖纖素指,拈著晶瑩剔透的果肉,輕憐蜜愛地,喂入他的口中。


    梁懷坤咽下葡萄,慢條斯理,用手帕揩了揩嘴角。掀起眼皮,將詫異打量的人們掃視了一眼,長袖一展,拂開那美人倚過來的手臂,方才懶洋洋地開口道:


    “王上——臣亦想向王上求娶一人。”


    他忽然立起身來,走到雲意姿身畔,一正神色:


    “臣願以正室之禮相迎,將她聘為我梁國的大娘娘。”


    擲地有聲,頓時整場都靜了下來,那伺候梁懷坤的媵人,更是瞠目結舌地望向了他。


    百國宴上除了後妃宮女,便是美女伎子,後妃定然不可能,而那些美人,身份資質無論如何皆不夠,他堂堂梁國之主,這要求娶的,究竟是何人?


    雲意姿身邊兩名男子一跪一立,手指被肖玨捏得死緊,壓抑著沉沉怒火。梁懷坤怡然自得,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王上臉色古怪,眾人則是交頭接耳,好一陣竊竊私語。


    此時,忽然又有一人走出,高大的身形,在這三人之中,顯得十分挺拔突兀。王上看見來人,臉色一肅,很是不可置信:


    “虞卿,莫非你也……?”


    “臣並無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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