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意姿瞧了他一眼。


    一點警覺感都無,輕輕笑了一下。


    她往池裏打量,正見好些個粉粉嫩嫩的花苞,含羞帶怯,半沉進了水中去。


    心中一動,她說,“這些睡蓮,看著像是過了花期,就要謝了。”


    感慨,“若能早些時候來就好了,可惜啊可惜。這可是珍貴的‘風靈水玉’,世上罕見,對土壤啊,氣候啊挑得很。”


    “公子的故鄉有這種花麽?”


    肖玨淡淡道:


    “燮國養不活,我母親試過。”


    雲意姿了然:


    “這世上的有些花草,很是獨特,換個地方才能生得更好。公子以為呢?”


    樹根下有一簇野菇,旁邊生了一團一團的小 舊十胱   (jsg) 花,花瓣白白嫩嫩的。


    她饒有興致地撥弄了兩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肖玨不免露出了懷疑,眼底浮上陰沉:“……你到底是誰。”


    “公子是覺得我們可能認識麽?”雲意姿笑笑,“一些很久遠的事兒,公子可能不記得了,也不記得我了。”


    “什麽意思?”


    她又折了一朵花,答非所問:


    “在我的故鄉,這種小白菊寓意著,永無止境的想念。”


    她好像對路邊這些花花草草情有獨鍾。


    肖玨鎖眉,看著白皙的指尖將細弱的花莖拈著,放在鼻尖輕嗅。


    腦海中一瞬閃過無數想象。


    他突然覺得不能看,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能看。


    他別開了眼睛,連想問什麽都忘了,腦子裏短暫空白。


    手腕用力,扯來綴滿白花兒的草藤,雲意姿放在手心捏了捏,一條條地梳理出來,在指間纏繞,慢條斯理編織著。


    還能騰出手,給佇立的少年遞了什麽,她的動作太自然,導致肖玨接過,才覺得不對。


    他沉默了,拿起一直緊握的木頭像,將白花與木像並列,呆呆地凝望著。


    “可是靈懷夫人?”


    肖玨的手一顫。


    垂眼看她:“你怎知……?”是我母親?


    難道她真的對自己很是熟悉?


    雲意姿道,“昔日聞名百國的美人,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呢?”


    肖玨攥緊了木像。沒來得及刻畫清晰的五官,已經被掌心的汗水模糊。


    公子玨的生母,出身卑賤,乃是周國司空府中豢養的舞姬。


    他將花揉得稀碎。


    他很討厭別人提起他的母親。


    並不是因為自卑,而是因為他無法容忍,那種隨意而輕蔑的談論。


    卻聽女子說,“其實,我見過公子。”


    她已經編好了花冠,舉了起來。可愛的小白菊連成一圈,中心金黃。


    透過花冠看他,笑眼紅唇,好不燦爛。


    她問:


    “好看嗎?”


    問的是花,還是人?


    肖玨不說話,雲意姿輕哼了聲,扭過頭,繼續搗鼓。


    少年抿了抿唇,很輕說了兩個字:


    “好看。”


    他想知道她口中的“見過”是什麽意思。


    雲意姿這才笑起來,鄭重地說:


    “大顯八年,周國曾與燮國聯姻。”


    周國國主,周桓公迎娶燮國的公主。


    那位公主,乃是燮國公最寵愛的瓊燕公主,靈懷夫人所出,肖玨的親姐姐,過繼在大夫人膝下。


    紅妝十裏,從燮國派遣的使者亦是頂頂有名的卿士,可見國公對瓊燕公主的重視。


    隨嫁人群中,一位小公子也跟隨同往。


    那時,那位小公子極為得寵,與瓊燕亦是親近。生得如同瓷娃娃一般美麗,滿宮的人都在遠遠地觀望。


    後來兩國婚姻事忙,人手緊缺,宮中掌事便調了幾位手腳利落的家人子,去小公子身邊伺候。


    其中,便有一位司植。


    “記不記得,您還跟她蹴鞠呢,”雲意姿回憶著說。


    “難道你……”肖玨詫異。


    雲意姿笑而不語。


    世上哪有那麽巧的事?說得跟真的一樣。


    其實雲 舊十胱   (jsg) 意姿在周國時從未見過他。被調去伺候小公子的不是她,隻是她認識的一個宮人而已,回來時,對她們好生炫耀了一通。


    隨手捏造一件“舊事”,就能解釋為何會對他諸多關注。


    何樂而不為?


    貴人多忘事的公子玨,自然是不會記得這些的,他打小眾星捧月,後來又發生了太多變故,如何能對別國一個小小的家人子留有印象。


    此時,肖玨的心裏升起了一絲名為感慨的情緒。


    原來有些人,經年累月,在茫茫人海中輾轉過後,竟是還能遇見的。


    這就是所謂的,緣分麽?


    雲意姿將花冠戴到發頂,轉了話題,“公子喜歡洛邑麽?”


    “……”大概是默認了“舊相識”的關係,肖玨對她的態度鬆快很多,遲疑片刻,搖了搖頭。


    “這問題沒有意義。”


    “是,您畢竟是燮國的公子。”雲意姿笑笑,望向天空,“如果可以,我倒想一輩子待在這裏。”


    肖玨奇道:“你想留在宮裏養花?”還記得上次她說在芳菲苑做活……


    對她這個願望感到不屑,肖玨看她,就像看著一隻井底的青蛙。


    雲意姿點了點頭,“今夜的鬥花會,公主讓我們獻上各自培育的花植。如果誰能出色地完成任務,就可以近身伺候公主。”


    她的表情認真起來,“公主的貼身侍女,與普通宮人,可是很不一樣的。”


    把自己想做的事告訴他,就像一個藏不住心事的少女,給予人被信任的感覺。


    肖玨眯了眯眼睛。


    那麽說,她就不是普通的司植宮女了,很可能是陪嫁的媵人之一。


    想來,是三位公主中……周曇君的麾下?


    周曇君,周桓公那個寶貝妹妹啊。


    肖玨長於靈懷夫人之手,後宮種種耳濡目染,背後深意他是立刻聽出來了,這小算盤打的,所謂“不一樣”,恐怕不是指一等侍女的待遇吧,而是——


    攀附天子,攀附他那個外強中幹的堂哥吧。


    肖玨眼神變了。


    就像不知已經被貼上了“以色侍人、獻媚邀寵”的標簽,她神色如常。


    “有一件事我覺得奇怪,無意冒犯,”雲意姿隨口問道,“竟不見公子身邊有什麽侍婢?凡是貴族子弟,不都會配備一兩名麽。”


    肖玨覺得她思維真是跳脫。


    若非剛剛還聽她說想要攀附天子,此刻隻怕會以為,她要借機毛遂自薦了。


    說起貼身婢女……他是有一個的,隻不過被他殺了。


    如果她還活著,現在應該跟他一起來了洛邑。按照她那嘰嘰喳喳的性格,自己的身邊一定片刻都不會清閑。


    “黃鶯。”


    “什麽?”


    “伺候過我的奴婢的名字。”


    雲意姿順口問,“她去哪兒了?”


    “她啊。”


    肖玨彎眼,“在燮國為我養花呢。”


    埋在院子底下做了花肥,可不是“養花”嗎。


    在知道她是那個人的眼線的時候,哪怕是從總角開始就陪伴著他的人,肖玨都半點沒有手軟。


    他平生最恨背叛。


    還記 舊十胱   (jsg) 得那時,她尖叫著,身體扭動掙紮在血泊中死死抓住他的褲腳,涕泗橫流地求饒,他的內心卻沒有泛起一絲波瀾。


    連一點點的觸動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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