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言琛幾乎可以猜到,就算是領導找她們談話。那些女工們也會用一些輕描淡寫的言語化解掉。 “我們是開玩笑的。” “隻是不小心。” “並沒有討厭她。” “我們關係挺好的。” 更別說還有孫雨詩和副廠長那一層關係,相信誰不言而喻。 顧言琛繼續問:“周穎穎被這樣針對過嗎?” 韓子愛回憶著:“周穎穎有點胖,所以一直在被她們開玩笑。我們剛來上班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在車間裏工作,忽然飛進來一隻很大的黑甲蟲,落在了周穎穎的衣服上,那時候她嚇壞了,站起身來一邊尖叫著一邊把蟲子抖落。因為她很胖,在一旁的孫雨詩就嘲笑了她……” 她頓了一下,把那個形容詞說了出來:“她說她像是一隻在‘跳舞的犀牛’。從此以後,周穎穎就多了一個外號,叫做犀牛。” 對於年輕的女孩子,就算是胖一些也還是愛美的,這樣的稱呼明顯帶有貶義 “還有一次,周穎穎收到了一個發卡,那個發卡是她媽媽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從小到大,她母親沒怎麽想到過她,更是很少送她生日禮物。她開心地每天戴著。” “後來有一天,孫雨詩故意買了幾個一模一樣的盜版發卡,然後發給車間裏她的那些同鄉們,每人一個。周穎穎當時臉色就變了,把自己頭上的發卡摘了下來。然後孫雨詩還假惺惺地去和周穎穎說,‘我覺得你戴著好看,就給她們買的是和你的一樣的款式。’” 這樣做就更過分了,單純是在惡心人。 沈君辭專注聽著女孩的描述,微微皺眉。 韓子愛描述的那些事情都是一些看起來不大的小事,時間線也有些淩亂,基本是想到什麽說什麽,顧言琛盡量啟發她,把時間地點等細節說得詳細。 聽了一會,沈君辭在一旁問:“你也曾經被這麽對待過嗎?” 這個問題聽起來和眼下的案件無關,卻可以讓麵前的女孩說出更多的隱情。 韓子愛點了下頭,眼睛裏閃了淚光:“我也經曆過一段,孫雨詩不知道為什麽盯上了我,讓我去給她洗襪子,我在廁所裏,一邊洗一邊哭。她還曾經因為我的瑕疵率沒合格,借口拖了整個車間的後腿,讓我在儲藏間裏做了兩百個蹲起。第二天走路,我的腿都在顫。” 她說到這裏擦了下眼睛,不願意回想那些經曆:“當我在被這麽對待的時候,首先懷疑的是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那種感覺,我很難形容……所有的同事都去做一件什麽事,唯獨丟下你一個人,真的很難受。她們會背著我竊竊私語,不和我一起吃飯,像是躲避瘟疫一樣躲著我。她們有共同的秘密,我卻是被排斥在外麵的。” 盡管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她後來離開了那家工廠,迅速脫離了那個環境,可是現在想起來,還是令她窒息。 精神上的淩遲會讓人每一天都如墜寒冬,這樣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 韓子愛握起紙杯,喝了口水,低下頭蜷縮起了身體,那是一個自我保護的動作,像是在安慰過去的自己。 “我那時候還曾經卑躬屈膝,想要融入她們。幻想著有一天一起床,她們就會接納我,對我好了。直到離開那個環境,我才明白,原來錯的並不是我。” “我被欺負時痛苦不堪,是我媽察覺到了我的不對,讓我換份工作。我那時候失眠,心悸,就算如此,還想要再堅持一下。” “我媽發現了我的異常,抱著我哭。說錢哪裏有人重要?差的工資大不了爹媽補給你。他們寧可看著我掙得少一點,也希望我快快樂樂的。” “現在想想,如果我那時候沒有及時離開,可能會被她們逼瘋吧,或者逼得抑鬱,甚至是自殺。” 她的父母很愛她,這種愛,救了女兒一命。韓子愛心裏清楚,如果她不離開,死的人可能會是她。 “在我快走的最後那段時間,她們盯上了周穎穎……大家都在一個車間,躲都躲不了,我那時候提醒過周穎穎,最好是換一份工作離開她們。” 顧言琛問:“周穎穎想過離職嗎?” 韓子愛:“可能她也動過這種念頭吧,可是她爸媽有點老派和固執。我快走的那一周,看到周穎穎趴在被子裏哭,她說她和她爸媽說了。她爸媽完全不以為然,反而責怪她不懂人情世故,得罪了同事。” “沒辦法,我們學曆不高,那家工廠的待遇很優厚,而且是少有的會結算加班費的工廠,薪水也從來不拖欠。” 韓子愛說到這裏壓低了聲音,眼睛往外看去,似乎是怕現在的老板聽到,“就拿我來說,我換了這份工作,工資一個月少了兩千塊錢。” 她是選擇了放棄,但是很多人會為了這兩千塊錢,選擇忍下來。 “後來我離開以後,周穎穎還和我倒過一段時間的苦水。她爸媽死活不同意她離職,還說她能夠進來都是八輩子的福分,敢離職就打斷她的腿。” “他們給她談了村子裏的一個坡腳光棍,逼她嫁人,她不想嫁,覺得嫁過去,她這輩子就完了。她爸脾氣不太好,罵她蠢,罵她長得像頭豬。” “她如果不拿每個月錢回家,就必須回去嫁人。如果一直有工作,嫁人的事能拖到明年。他爹媽張羅著給她哥哥買房子,湊聘禮,恨不得把女兒的一層皮都拔下來,她連帶著討厭她的父母。” 顧言琛認真聽著,這也是之前網上爆出來的內容,這樣的父母自然是引起了網民們的義憤填膺。在周穎穎失蹤後,她的父母曾經被網暴,網民們都說他們是害了女兒的間接凶手。 這也是第四分局認定周穎穎是出走的原因之一。 大概也是因為這一點,之前周穎穎的父母自知理虧,不敢強令要求廠方和警方尋找女兒的下落。 家裏有著這樣的父母,在車間有著那樣的同事,前有豺狼,後有虎,周穎穎的生活一定是舉步維艱的。 或許有可能,那時候周穎穎真的動了出走的念頭,隻是她沒有能夠逃離出去。 “我走的時候,周穎穎幾乎是對孫雨詩她們的要求言聽計從,她和我說,她們既然慢慢接受了陶雅,也可能會慢慢接受她的……再後來的事,我離職了,工作很忙,和她的聯係漸漸少了,就不清楚了。” “陶雅?”顧言琛重複了一下這個名字。 這是談話之中提到的第三名被欺負的女工。 韓子愛點頭:“她是最先被欺負的人,也是最早的一隻羊。” 顧言琛道:“我看表格上,陶雅和周穎穎是同鄉?” 韓子愛道:“對,她們過去關係很好。是一個鎮子上的,好像從小時候就認識。” 顧言琛敏銳把握到了一個細節:“你說,她們最初選擇的羊是陶雅,後來又慢慢接受了陶雅,這是怎麽回事?” 一般來說,群體的排斥都是有慣性的,除非目標離開,不會輕易更換。 這就像是班上的同學有時候會集體欺負某一個人一樣。 隻有當那個學生轉學了,或者發生了重大轉變,他們才會繼續欺負下一個目標。 韓子愛道:“開始的時候,陶雅被欺負得有點慘,她們會讓她代替她們頂班。還會讓她一個人去小賣部,給她們帶所有人的零食。陶雅一直默不作聲,都按照她們說的做。還有一些挺過分的事吧,那是在兩年前,我記不清了。” “至於她們的態度發生改變,是因為一件事,之前的一次冬假,我們工廠組織了團建,路過一個湖邊,那湖邊長了很高的蘆葦,我們都以為蘆葦是長在地上,沒想到是長在水裏的。” “人多一擠,孫雨詩腳下踩空,就掉到水裏了。那天氣溫差不多是零度以下,湖麵上有一些冰。羽絨服吸了水,她的身體一直往下墜。” “當時很危險,那些男人們都離我們很遠,來不及救人,眼看孫雨詩越飄越遠,人也在不斷往下沉,陶雅就脫了衣服跳了下去。” “我真的很佩服陶雅的勇氣,能夠麵對一個欺負過她的人還可以做到這種程度……她的水性也一般,會遊泳但是不太熟練的那一種,但是她還是努力把孫雨詩救了上去,自己差點就溺水死了,她還被凍得生了病。” 說到這裏,韓子愛歎氣:“平心而論,我做不到這一點。” 顧言琛也不清楚,這個叫做陶雅的女孩,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怎樣的目的,拚命去救自己的“仇人”的。 韓子愛還在繼續講:“總之從那以後,孫雨詩像是真的感動了,不再捉弄她,還對其他人說,陶雅是她罩著的人,所有人都不許欺負她。” “後來,她們的關係挺好的,甚至還好到形影不離,陶雅會緊跟著孫雨詩,還會給她出主意。” 隨後韓子愛又說了一些信息,多是一些瑣事。 她離開那裏一年,才敢無所忌憚的傾訴。 問著韓子愛,他們對這個宿舍裏麵女工的關係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十幾名女工,裏麵的關係複雜,自然不是幾句話能夠說清楚的。 顧言琛在紙上畫著,盡力整理著她們之間的關係。 孫雨詩像是車間裏的狼。 陶雅是第一隻羊,她和孫雨詩和解,成功擺脫了羊的身份,倒戈向了狼的一方。 麵前的韓子愛是第二隻羊,她選擇了自救,離職,徹底離開了那個環境。 周穎穎是第三隻羊,她曾經失蹤,最近才被人發現早已經在一年前死了。 三個女孩雖然都受到過欺負,但是命運完全不同。 顧言琛在陶雅這個名字上打了個星號,他還是對這其中的轉變有些想不通。 “陶雅有欺負過你嗎?” 韓子愛搖了搖頭:“我不太清楚,她沒有直接對我怎樣,但是應該有幫著出主意吧。” “那陶雅有沒有跟著孫雨詩,參與對周穎穎的排擠?” “她也參與了,而且做得還挺狠。”韓子愛頓了一下說。 顧言琛繼續補充著關係圖:“也就是說,當陶雅不被欺負以後,她變成了孫雨詩的幫凶?” 韓子愛猶豫了一瞬,輕輕點頭:“有時候,她衝在最前麵。” 這像是一隻叛變了的羊,為了自保,離開了弱小的群體。 顧言琛忽然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話。 “卑鄙的靈魂擺脫壓迫之後就要壓迫別人。” 他凝眉思索,在這種過程中,陶雅是因為害怕被傷害,進化為了狼? 還是說她的內心裏本來也有狼的一麵呢? 韓子愛頓了一下說,“不過,這也挺正常的吧。最初陶雅被欺負的時候,周穎穎也沒有幫她,後來周穎穎被欺負了,陶雅也就開始旁觀,甚至落井下石。什麽同鄉,什麽好朋友,有時候,就是表麵上一層。夫妻都還大難臨頭各自飛呢,更別說是老鄉了。” 隨後,顧言琛又問了一些細節的問題,盡可能從韓子愛這裏還原整個車間裏女工們的關係。 沈君辭也低頭在腦內整理著信息。 問詢完了韓子愛,沈君辭和顧言琛的菜才上來。 顧言琛點了幾道沈君辭喜歡吃的菜。 這家小飯店的菜做得一般,也就是湊合的水平,怪不得生意不算好。 沈君辭一邊吃一邊小聲對顧言琛道:“我覺得這有點像是一種群體暴行,裏麵還有一些pua的成分。” 顧言琛點了點頭:“等下去看看現場,看看能不能找到進一步的證據。” 單憑目前獲得的信息,他們還無法判斷出凶手會是誰。 討論完了公事,沈君辭拿出手機看消息,那家寵物店的店員給他發來了貓貓的視頻。 畫麵上的小貓喵喵叫了兩聲,眯著眼睛忽然張開了嘴巴打了個哈欠。這麽小的貓居然也會打哈欠。沈君辭瞬間被治愈了,他又重播了一遍視頻。 顧言琛聽到了貓叫聲:“在看貓?名字你取好了嗎?” 沈君辭把視頻轉給他:“取好了,大名雪芽,小名蓮蓉。” “大名很形象,小名挺有意思。”顧言琛似是不經意地說,“可以和五仁湊盒月餅了。” 五仁這個名字,很少有人知道。 沈君辭的手一頓,不知道顧言琛是不是知道了什麽,還是單純聯想到了月餅,隨口開的玩笑。 作者有話要說: 沈法醫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馬甲,好像還在,又好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