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 人會忘記今夕何年, 不清楚為何而來,又會因何而去。認識木行水以前,瑪依娜就是這樣一個人。


    大漠的風沙是熾熱的,風起, 便是肆虐。你感受過血水融進了砂礫, 鉗進皮肉的痛嗎?你感受過親眼瞧見父親被活活拖死,卻隻能跪地投降的痛嗎?你感受過——一邊遭人淩辱, 一邊還要微笑應和的痛嗎?


    多少次夢靨中驚醒, 瑪依娜的臉上都是冰涼。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 這就是她這十幾年的宿命。


    世人說她是北唯哈的公主, 可他們又何曾能夠瞧見, 這北唯哈的醃臢。哪裏有什麽祥和, 不過是他們想給世人瞧見什麽。


    她生而為人,卻從未有過一刻, 好好活著, 仿若一具軀殼,今日不知明日, 永無安心。


    她身上有很多傷, 新傷, 舊傷。她沒有朋友, 因為不敢,或許不配。


    如果說這輩子隻給她一次抉擇,那麽, 她選擇不曾來到這個世界。


    直到——碰見了那樣一群人,碰見了,那個人。


    那個女子,是一抹光。後來她曉得,她叫甘幼寧,是甘尚書的嫡女,然而她嫁了一個商人,似乎這很不應該。


    可是她後來知曉了,原來這個世界上也有那麽一些結合,沒有交易,沒有骯髒,沒有身不由己,有的,隻有情,隻有意。


    第一次與那個人見麵,應該是在北去的車隊,他一身玄色,分明沉默,卻叫她留意到,甘幼寧喚他木穀主,原來是藥穀的主人。


    原本,不該有交集,那晚清理傷口,他卻攔住了她。


    他說:「姑娘身上有傷。」


    這是她的不堪,每一個傷痕都是恥辱,他卻看得坦然。她欺身上前,想要警告他,他卻未有在意。


    他的眼,是極淺淡的顏色。她便兀自走了。


    後來,他一直在她身邊,亦或是,她一直待在他身邊。尋藥草時候在,喝酒時候在,除夕之夜,也在。


    那一夜,瑪依娜頭一次對上他的眼,看得極近,他向來無甚言語,卻與她道:「我會陪你。」


    她素來冷淡,卻終究動容:「我一生所求,無非自由。你能給得嗎?」


    「能。」


    這似是約定,又似是魔咒。自由,是她這輩子最不可奢求的東西,她也不信誰能幫她,可這一次,她突然想勇敢,突然想——或許,可以呢?


    禦前對峙,那麽多陌生的眼,那麽多含義不明的目光,瑪依娜扯了嘴角微笑,遠遠能瞧見那皇帝身後的男人。玄色的身影沉默站著,隻略略抬頭瞧她。


    瑪依娜想,或許,這會是最後一次看他吧,這一眼,她才突然明白,輕易不與人交的自己,竟是——在意了他。


    她撤回了眼神,冷下眼去,揭了自己的衣衫,例數那樁樁件件。


    耳邊有莫名的聲音,竊竊般,她卻一字一句,說得堅定,未有退縮。


    縱是毀滅了又如何,她還能這般苟且活著,不過是要將那些滅族之人,辱她之人,一一拉進地獄,永不得抬頭。


    風聲,自耳邊響徹,有玄色的鬥篷似是從天而降,一把將她兜在了懷裏。


    那人聲音冷硬:「人,我帶走了。」


    她知道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她以為她可以死去了,可是沒想到,他會直接這樣把她帶走。


    木行水的輕功甚好,幾乎沒有停歇。瑪依娜衣裳尚未係好,隻這般被他摟在懷裏,鼻尖淨是他身上的藥草香氣。


    木行水——


    藥穀,是他落腳之處,瑪依娜隻聽聞過這個地方,卻是不曾聽誰當真來過。此番一見,竟是猶如世外桃源。


    「你該放我走。」


    木行水別過眼沒有瞧她:「衣服會有人送來,外頭不好,你不許走。」


    太多人命令過她,可這一次,卻險些叫她落下淚來。


    木行水當真沒有允許她出去,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竟是足足過去了半年。


    每日裏他會來喚她吃飯,帶她採藥,她便陪他搗藥,種藥,倒像是過成了尋常人家的夫妻。


    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瑪依娜便就兀自怔住,說起來,他們這又算是什麽關係。


    很晚的時候,瑪依娜坐在窗前,有侍女很貼心送了藥膳來與她,告訴她今日穀主要去後山,不陪她用飯了。


    她點頭應了,忽而想起除夕之夜,甘幼寧與她說的話來。她是北唯哈來的,並不曉得大合的習俗,隻甘幼寧告訴過她,逢節的時候,姑娘們故意抹了臉去見心愛的人,跟他表明心意,若是對方答應了,就會替她抹去臉上髒汙,寓意縱是容顏毀壞,亦會不離不棄。


    她伸出手來,上頭還有些微習武的薄繭,這半年來待在穀中,竟是快要連刀都不會使了,這繭子也淡了許多。


    表明心意啊……


    瑪依娜瞧了瞧外頭月色,終是站起來,往後山去。


    月色下,那人蹲在一株新蕊前,神色平淡,是他一貫的模樣,許是聽著腳步聲,男人回過頭去,目光一閃,落在了她臉上,便就頓住。


    「我有話與你說。」


    木行水沒有反應過來,似乎是有些狐疑為何她會突然過來,他記得自己應該已經吩咐過侍女了。


    隻是一瞬,他仍是緩緩站起來,走了過去,停在她麵前:「好。」


    瑪依娜不擅說話,可他似乎更不擅長,不過沒關係,本來就是她要先說的,於是,她揚起頭來,努力笑了一下:「木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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