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是真心實意想要拜入小師父門下。


    看她這樣傷心,他也覺得難過,“師父別難過,我認識一個手藝很好的鐵匠,他一定可以修好師父的劍。”


    俞喬低應了聲,細細擦幹淨畫影劍上的血汙,將它收入儲物芥子當中。


    “師父,我在海灘上撿了一些貝殼,在火上烤著,你吃點吧。”


    俞喬看看熄滅的火堆邊,一攤黑乎乎的東西,搖搖頭,從儲物袋裏掏出一些人吃的食物塞給他,“我要打坐靜修片刻,你自己去一邊吃,別來打擾我。”


    尹九連連點頭,抱著吃食蹲到一旁,一邊吃,一邊用骨碌碌的眼睛盯著她。


    俞喬盤膝打坐,閉眼內視,畫影折斷後,她體內的劍氣入開閘洪流,傾瀉而出,逆鱗消失在內府中,取而代之的是一顆燦如烈陽的龍珠。


    龍息縈繞在內丹周圍,形成朝霞一般的雲霓,似有似無的龍影從內丹中遊出,片刻後又隱入龍珠中。


    俞喬自己的修為情況,她自然最是清楚,之前因她的劍氣和妖氣分庭抗禮,互相牽製,才能壓住這股妖氣,如今失去桎梏,被壓抑多時的妖力在她經脈裏循環,幾乎要滿溢出來,瀕臨突破。


    她恐怕是快要化龍了。


    記憶裏好像有一段相似的時期,鯉魚精初生逆鱗,要經曆一番脫胎換骨的苦痛,她尾巴上的鱗片成片成片地脫落,就算化作人形,也再不複美顏。


    鯉魚精第一次不期待謝信芳的到來,她恢複了原形,潛藏進湖底的淤泥裏。


    她不想要那座催著她成長的廟宇,更不想要無時無刻往她身體裏鑽的香火信仰,岸上的祭祀活動,讓她體內那股力量越發膨脹,壓迫著她的五髒六腑,從內部絞碎她的經脈骨骼。


    岸上男子還是那般溫聲安撫她,叫她忍一忍,熬過去就好了。


    祭品被推入湖中,鯉魚精看著祭品被捆綁住,掙紮呼救,最後沉入湖底。


    祭祀的時候,湖麵的霧氣很濃,湖中光線晦暗,俞喬隻能從這段乍然浮出的記憶裏看到一些模糊的畫麵,就像蒙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她分辨著那團掙紮的影子,心裏浮出一抹怪異的感覺。


    魔域,落雲城。


    城主府直望可見的那家當地特色美食店,香飄萬裏,總能引來一些聞香而來的人,飯館掌櫃並不太樂意接待外城人,因為他們吃不慣,就要砸店。


    魔域的人都是暴脾氣,能直接動手就絕不多言,這家店每日三兩回的幹架,已是稀鬆平常。


    掌櫃的把惹事的家夥揍服了,抱出個算盤開始算賬,鼻青臉腫的魔修蹲在店門口,隻見她蔥白似的指尖,撥動得算盤啪啪響,怒道:“那幾張桌子分明是你燒成灰的!”


    掌櫃的身段妖嬈,滿麵寒霜,冷笑一聲,“你不拍桌子,我何至於燒了它?”


    “你這是借機敲詐!”挑事的魔修不服氣地站起身。


    掌櫃放下算盤,慢條斯理地挽袖擺,“本店每一處都鑲嵌著留影珠,你若不服,我可將方才景象投映出來,照著結算。”


    那魔修聞言麵容一陣扭曲,剛剛他被人按在地上打,委實丟臉,店內還有這麽多食客,他現在怎麽可能當眾再回顧一遍自己的醜樣。


    打也打不過,他惡狠狠地啐一口,“臭娘們,算你狠。”


    掌櫃掃一眼他吐在地上的唾沫,算盤一響,“清潔費,二十魔銖。”


    魔修:“……”


    係統興致勃勃欣圍觀完這場鬧劇,往回飄去,結果一頭撞在宿主的胸口上,它光芒閃爍兩下,一句話也不敢多說,默默地縮進欄杆角落裏。


    姬長離站在二樓扶手處,伸出五指,室內忽然傳來一陣叮叮叮的連響,鑲嵌在屋館各處的留影珠全被暴力摳下,從四方匯集到他手邊,約莫一數,有五十餘顆。


    掌櫃悚然一驚,以為又是哪個鬧事者,仰頭望去時,正對上那人垂下的視線,她慌忙低下頭,上方傳來冷淡的嗓音,“這些珠子一直都鑲嵌在店內麽?”


    “是、是的。”


    姬長離神識囫圇掃過,神色微微一動,從中取出三枚留影珠,轉身回到雅閣內,剩餘浮在大堂上空的珠子簌簌落下,砸得大堂一片混亂。


    有人爆出粗口,咒罵聲叫道一半戛然而止,鮮血噴上桌麵。


    大堂裏一片死寂,圓潤的珠子綴著一條血痕咕嚕嚕滾落到地上。


    係統抖了抖,大魔頭殺人殺得越來越順手啦。


    它磨磨蹭蹭地滾落地麵,慢慢蠕動過去,從門縫裏擠進雅閣,它觸動到結界禁製,姬長離偏頭看了它一眼。


    係統頓時僵住,倏地從原地消失。


    姬長離指尖點上留影珠,刪去無關畫麵,直到那抹劍光出現落到地上。


    三枚留影珠中的畫麵,從不同角度拚接出一個完整的景象。


    “謝信芳,你很喜歡奪舍別人麽?”畫麵裏,俞喬對著“無鳶”說道。


    係統聽見俞喬的聲音,光團重新出現,撲到影像中,“喬喬!是喬喬!”


    姬長離伸手將它抓回來,麵無波瀾地繼續往下看去。


    “無鳶”說道:“隻是暫時借用一下他的身體,我如果奪舍他,會立刻被你身邊那位察覺。”姬長離仔細打量著影像中的無鳶。


    現在回想,記憶裏確實有幾次,無鳶沒有頂著他那雙花裏胡哨的鹿角,他用魂花掌控著別人的心,便自負地忽略了這些表象,才讓人鑽了空子。


    係統悄悄留意著他,有些不解,他的宿主在看到這些畫麵時,內心竟然毫無波動。


    它跟著姬長離去過東望,尋遍了那裏每一個山穀,又去過洞庭、妖族的山山穀,甚至回去過太珩派,搜尋過禦獸宗的每一寸角落。


    踏遍了謝信芳遺留在修真界的所有痕跡。


    每一個女主曾經去過和未來可能會去的地方,他們都去找過,這之後,大魔頭開始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走,它以為他是漫無目的,後來才發現,已經走過的地界,他再沒去第二次。


    隻有劇情需要的時候,他才會按照它的要求,回到魔域來。


    係統覺得,要是走遍整個人間都找不到人,他可能會順著漭蕩深淵,沿著天河逆流而上,殺到天界去。


    姬長離現在很少會對它動怒,也幾乎從不捏它,係統檢測不到他的情緒,反而更害怕他了。


    留影珠裏的景象一直在繼續,係統聽到俞喬笑著說,“如果能成全你們也挺好,反正這個世界也沒什麽值得人留戀。”宿主的內心才劇烈波動了下。


    喬喬要把謝信芳的小鯉魚還給他。


    謝信芳問道:“那麽,我抹掉你的所有記憶和情感,隻留下小鯉魚的,也可以嗎?”


    俞喬沉默良久,點了點頭。


    係統幾乎想哭了,急道:“怎麽辦,若是這樣,那就不是喬喬了。”那他們找了這麽久,即便是找到了,又有什麽意義呢。


    姬長離默不作聲,隻是撐著手臂盯著留影珠裏的畫麵,幽深的眼眸中波瀾不驚,除了剛剛心中那一絲波動,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後麵的他不用看都能逆推出來,她在涿光山上等著他,隻是想讓他摘掉魂花。


    讓他親手切斷他們之間最後的聯係。


    第69章 男人嘛,拜拜就拜拜,下……


    鳶尾城, 涿光山外第一大城,在姬長離空降魔域之前,魔域之中最有希望入主涿光山的, 便是這鳶尾城的城主。


    不過那位魔尊隻在魔域呆了短短一年, 便封山消失,之後十年行蹤不定, 現如今整個魔域實際上早已掌握在無鳶手裏。


    十年間, 妖魔濁氣沉澱入魔域之中,魔域早已今非昔比,雖仍不及修真界底蘊深厚, 但實力也堪與正道修士博弈周旋。


    無鳶回到城主府, 在正廳上座看到姬長離時, 不見驚訝, 像是早知道他在此, 他走上前來, 躬身行了一個禮,“師尊。”


    “我何時允許你這樣稱呼我的?”姬長離把玩著桌上的一支玉如意, 眼也不抬地說道。


    無鳶沉默片刻, 改口道:“尊上。”


    姬長離這才掀起眼瞼看了他一眼, “有什麽遺言先去交代了吧。”


    無鳶又沉默了,他筆直站了會兒, 問道:“敢問尊上,屬下是犯了什麽罪過?”


    姬長離漫不經心地看著他,“當初把你扔來魔域, 是因為你是魔族,我不想你死在我院子裏,髒了我的地方。”


    “不是我悉心策劃, 也並沒有打算利用你什麽,”姬長離輕蔑地笑了聲,“我要收服魔域,何需倚仗他人。”


    被人道破心中想法,無鳶神色變了變,姬長離的話讓他想起了一些他不願記起的過往。


    他那時年少輕狂,背著父母偷跑出山,闖入太珩派的地盤,被多名劍修追殺,誤打誤撞跑進他的洞府。


    撞見洞府主人的時候,他原以為自己死定了,然而對方卻對他視若不見,無鳶才得以有個小角落可以躲藏。


    但那時候他傷得很重,太珩山中充裕的靈氣就像是慢.性.毒.藥,不斷侵蝕他的身體,無鳶蜷縮在角落裏,絕望地等待自己一點一點死去。


    他陷入昏沉,迷迷糊糊被人拎起後脖子,扔入傳送陣中,在法陣的光芒下,最後的視野裏隻看對方低垂著頭,用一塊手帕擦手。


    再醒來他就身處在魔域中了,體內團著一股精純的魔氣,陷在一群魑魅魍魎裏。


    無鳶不知道自己該感激他,還是記恨他,魔域實在不是個容易生存的地界,他在這處煉獄中掙紮的時候,無數次地產生過“還不如就死在太珩派”的念頭。


    好不容易爬上高位,然後,便再一次見到了他。


    無鳶從那一刻開始,才明白,自己給人當了墊腳石。


    他知道這樣的想法是瞞不過姬長離的,他在朱沉二人叛亂時,見識過這位魔尊的魂花,不用猜都明白,他的心裏想必也有一朵。


    姬長離:“你心裏就算轉再多的小心思,我都無所謂。”


    無鳶神情微僵,他並不覺得高興,沒人會因為被人這樣輕視而感覺到高興。


    姬長離長眸微眯,身上漫出一股強勢的威壓,慢慢道:“但若不是你故意獻身,又怎麽會三番五次讓人占據身體。”


    無鳶出了一身冷汗,四肢動彈不得,身體本能地暗暗發抖。


    他在魔域中一步步廝殺著走到如今這個位置,已經很少有人能讓他產生這樣恐懼的感覺了,就好像他還是當初那個走投無路的小魔,闖進那座洞府,即便主人視若無睹,他依然在對方的氣息下瑟瑟發抖。


    姬長離沒讓他坐,無鳶便規規矩矩地站著,回憶了片刻,“原來是因為那件事。”


    那時候,他被人壓製意識,奪走身體,第一次察覺到異常,是因為有一天他醒來後,嘴裏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


    無鳶隱約察覺這件事可能牽扯到姬長離身邊的人,所以他毫不猶豫,選擇了閉目塞聽。


    他不知道那人用他的身體去做了什麽,他也不能知道,因為他一旦知道了,姬長離便能通過魂花感知到。所以,直到現在,他都沒去深究過這件事。


    如今聽他提及此事,又想到這些年探聽到的,他四處找人的傳聞,無鳶很快串聯起其中關聯,向來冷淡的眉目舒展開,竟露出了些許笑意,“被一隻你毫不在意的螻蟻反咬一口,是什麽滋味?”


    姬長離沒有說話,魔氣從他身上傾瀉而出,扼住無鳶的脖子,伸手折斷那對顯眼的鹿角。


    鮮血淌了無鳶滿臉,有忠心的手下前赴後繼地衝來救他,都被姬長離當著他的麵斬殺在當場。


    屍體在城主府的正殿前越堆越高,血氣衝天,無鳶眼裏的笑意被一點點抽幹,他撇下眼去,說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尊上,你越是這般強大,肆無忌憚,懼怕你的人便越多,這十年你可知有多少人時時刻刻都關注著你的行蹤?”


    “自長雲之戰後,魂花所帶來的陰霾,就從沒在這世間消散過。”


    心念不得自由,比什麽都讓人害怕。


    姬長離麵無表情:“你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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