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向窗外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髒兮兮,可是很漂亮的小孩。小孩的眼睛盯著他手上的雞翅,嘴唇動了又動。他聽不見小孩發出的動靜,小孩也聽不見他的聲音。玻璃牆擋在他們中間,將視線之外的一切阻斷。他忽然有了特別強烈的衝動,要把雞翅送給小孩。長這麽大,他從來沒有強烈的衝動。這是第一次。夫婦倆幫他裝好雞翅,他飛快衝出去。小孩大約以為他要抓自己,忙不迭地逃走。他追上了小孩,把雞翅塞給小孩。小孩的眼神從害怕變成茫然,又從茫然變成驚喜,吃得掉了滿身油渣,看起來更髒了。可是他一點都不覺得小孩髒,他覺得小孩像是從寒冬中鑽出來的,在這場春雨裏幻化的精靈。小孩是個流浪小孩,他告訴小孩,一直往北走,那裏有個鈴蘭香福利院,隻要走到了福利院,就不愁吃不愁穿。小孩眼巴巴地看著他:“真的嗎?”他鄭重地點點頭。夫婦倆從麥當勞出來,他也必須和小孩告別了。他們今天還會去其他地方,明天他就要去黎雲市。晚上回到福利院,他難得地苦惱起來。他真的要離開這裏嗎?他才剛剛認識這座城市。他還邀請了一個小孩成為鈴蘭香的新成員。他們不能在這裏重逢了嗎?他曾經覺得被領養也行,一直在福利院待到十八歲也行。可現在他的天平傾斜了,他想要等著那個小孩出現。小孩的眼神那麽真誠,小孩不會騙他。人生裏,他頭一次明白希望是什麽感覺。院長按著他的腦袋向夫婦倆道歉,說這孩子真是太調皮了,忽然舍不得離開。夫婦倆顯得有些難過,尤其是那位女士。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好像做了一件讓他們傷心難過的事。不久,夫婦倆接走了另一位男孩。離開那天,男孩歡天喜地,還衝他做鬼臉。他開始每天端著小板凳,坐在福利院門口等待。院長問過原因後,歎著氣:“你知道那家麥當勞離我們這兒有多遠嗎?你要是沒有坐小季夫婦的車,你走到一半就走丟了。”他皺皺眉,問院長:“您是說,他不會來了嗎?”“他隻是個小小孩呀。”他咬咬嘴唇,搖頭,不知道哪來的信心,“他一定會來!他答應過我!”後來的一天,他真的看到了小孩。小孩比在麥當勞外麵更瘦小了,氣喘籲籲的,看見他的一刻,那雙漂亮的眼睛像寶石一樣閃亮。“你在等我呀!”小孩欣喜地向他撲來。他心裏說:是,我在等你,我等你好久了。院長對小孩的到來也很驚訝,趕緊收留了小孩。小孩說不清自己是從哪裏來的,隻知道自己叫阿豆。照這裏的規矩,小孩有了正式的名字夏小豆。自從夏小豆出現,夏誠實也開始和小孩們做遊戲。福利院的孩子們最喜歡玩捉迷藏,夏誠實以前覺得無趣,現在輪到他抓人的時候,他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找到夏小豆。夏小豆看著乖,但比所有小孩都更野,不安於待在福利院,經常想要往外跑。夏小豆說,他都打聽清楚了,從福利院出去繼續往北走,有一個“迷宮”,在那裏玩捉迷藏最有趣了。夏誠實不肯去,他知道那裏,根本不是什麽“迷宮”,就是一片拆了一半的房子。但夏小豆非要去,他又擔心夏小豆丟掉,於是也翻出福利院,追上夏小豆。夏小豆怎麽都玩不厭,有機會逃出去就想去“迷宮”,夏誠實跟著一次次“越獄”。就在夏小豆來到福利院的小半年之後,福利院丟了個孩子,不知道怎麽就失蹤了,院長不敢掉以輕心,對有“前科”的夏小豆盯得格外嚴。“啊,好想出去玩。”夏小豆趴在夏誠實身上,“哥哥,我們去‘迷宮’吧。”夏誠實沒好氣,“不去。”“膽小鬼!”“誰是膽小鬼?”“你!你怕被院長抓住!”“我不怕!”夏誠實哼了兩聲,“都玩多少次了,你不膩嗎?”“但是和你一起玩啊。”夏小豆忽然抓住夏誠實的手:“每次找到你,我都很高興。”夏誠實:“……”夏小豆還抓著他的手晃啊晃,“我每次都能抓到你,我好聰明!”並不存在的一段童年在季沉蛟夢中走馬燈上演,他沒有成為季諾城和周芸的養子,他在鈴蘭香等到了夏小豆。喻潛明在福利院帶走了一個他們都不認識的小孩,他們在福利院長大,在每一次迷宮遊戲中牽住彼此的手。手……季沉蛟的意識漸漸回到身體中,就像經曆了一場漫長的跋涉,他還什麽都沒有看清,最先醒來的是右手。他的右手被熟悉的觸感籠罩著,有溫熱的呼吸,就像最後一刻他感受的溫熱。他下意識動了動手指,立即聽見一陣嘈雜的聲響,然後……手被抓得更緊。就像夏小豆每次抓到他時那樣用力,生怕一個放鬆,他就不承認被抓到。在那帶著顫意的禁錮中,他終於睜開雙眼。季沉蛟醒了,在經曆了一周的昏迷之後。在他每一次夢到夏小豆的時候,淩獵都在他的病床邊,握著他的手,輕輕嗬氣。“你也是傷員!”昭凡想把淩獵轟回去,但淩獵一動不動,就跟聽不見似的。淩獵手臂上的傷重新縫過針,瘸著腿攀岩時的擦傷撞傷也全部得到妥善治療。比較麻煩的是腿,那兒本來隻是一個扭傷,但淩獵最後關頭完全沒有顧著傷腿,傷到了筋骨,剛做過手術。耳聾耳鳴回國後減輕,但並沒有完全恢複,昭凡跟他說如果不好好養腿,以後要當一輩子瘸子,他就聽得見,老實得很。昭凡讓他別守在季沉蛟床邊嗬氣,他就又成了聾子。沈尋和符衷如果念叨得厲害,他還要狡辯,說小季在裏麵差點凍死,他給小季暖一下。所有人都很無語,這是首都的醫院,空調想開多少度開多少度,還需要你在那嗬氣?但沒人可以把嗬氣的聾子趕走。淩獵每天做完自己的治療,就來守著季沉蛟,看著季沉蛟從垂危到穩定,手上的繭都快被他玩沒了。昨天晚上,他夢到和季沉蛟做遊戲,他們還是小孩,在鈴蘭香附近的“迷宮”。輪到季沉蛟藏起來,他怎麽都找不到季沉蛟,坐在“迷宮”裏哇哇大哭,哭累了的時候,季沉蛟就自己出來了,擦著他的眼淚說:“你找不到我,我就來找你。”季沉蛟手指動的時候,淩獵以為是幻覺,畢竟這幾天他每天都覺得季沉蛟手指在動,可激動之後,才發現是自己把季沉蛟的手指弄得晃來晃去。所以當這次季沉蛟真的醒來,淩獵反而沒那麽激動了。季沉蛟轉過臉,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那目光深得像是要將他拉扯進去。他也看著季沉蛟,直到季沉蛟抬起頭,想要撫摸他的臉頰,他才“解凍”,俯下去,臉頰貼著季沉蛟的掌心。“夏小豆。”季沉蛟沙啞地說:“你真的來找我了。”淩獵鼻腔一酸。季沉蛟拇指摩挲著他潮濕的眼尾,“夏小豆,你瘦了。”淩獵趴在床沿,“再瘦那天也是我把你救出來的。”季沉蛟摸著他的頭發,視線落在他的手臂上,“你受傷了。”“是啊,你要再不醒,這傷都要痊愈了。”淩獵說:“那我多虧,你看不到,就不知道心痛。”季沉蛟隔著紗布摸淩獵的手,“痛。”淩獵直起身子,將腿往床沿一架,“還有更讓你痛的!”季沉蛟神色更沉。這時,醫生護士衝進來,第一時間查看季沉蛟的情況。淩獵被暫時請出去,不依不饒地說:“哎哎你們說什麽?我聽不見啊!我是個聾子!”“他聽不見?”在接受全麵體檢時,季沉蛟問醫生。符衷作為老幹部,這陣子不在特別行動隊待了,天天家裏醫院兩頭跑,照顧他手上的這些傷員,立誌讓他們所有人在出院時都胖一圈。季沉蛟檢查時,他當然也在場。“淩獵在威曼努大區執行任務時,就出現了耳鳴,後來在趕回薩林加烏克的途中,得知嘉年華爆炸,而你就在那裏,他直接聽不見了。”符衷沒有隱瞞,將當時的緊迫悉數告知。季沉蛟沉默地聽著,聽到是淩獵堅定地奔向他所在的方向,鑽過那個狹窄的洞口,他長長地往肺裏灌了一口氣。符衷在他肩膀拍了拍,“小季,你也完成任務了。因為你在爆炸之後的明智決定,我們才有機會活捉‘黑孔雀’。”在這座醫院,還有一位特殊的傷者言熙。他的病房外二十四小時有特警執勤,在季沉蛟醒來的兩天前,他也醒了。愛麗絲嘉年華的廢墟堪稱慘烈,群山在憤怒的咆哮後歸於沉寂,酥一、徐嘉嘉,還有其他進入地下避難所的“茉莉茶”、“浮光”全部死亡,隻有一直被季沉蛟帶在身邊的言熙活了下來。他傷得很重,經過我國醫生的全力救治,終於脫離危險。在他們都沒有蘇醒之前,特別行動隊再次審問柏嶺雪。得知言熙被活捉,柏嶺雪臉上出現一道裂痕。這很不同尋常,他已經被警方控製了大半年,情緒越來越平靜,隻有這一次,他似乎慌了。季沉蛟說:“‘浮光’可能還有我們不知道的事,‘黑孔雀’……言熙說,如果能活著出來,他會告訴我‘真正的真相’。”符衷沉思片刻,“真正的真相……”季沉蛟又問在言熙落網後,“浮光”的活躍情況。符衷振奮地說,可能是受到首腦被擒的威懾,“浮光”已經關閉了部分境內的通道。“浮光”作為暗網,或許還將繼續在世界肆虐,但那罪惡的黑潮正在悄然從我國撤退。這次和l國警方的合作並不順利,但是目標卻是基本達成了。季沉蛟說:“我想見見言熙。”符衷問:“以什麽身份?”季沉蛟想了想,“我想在審訊室見他。”符衷笑道:“那恐怕還要再休養一段時間了。”半個月後,淩獵和季沉蛟先後出院,言熙也恢複到了能夠接受審問的狀態。審訊室裏,各自有著深厚淵源的三人看著彼此,言熙的神情並不像一個罪大惡極的犯罪集團boss,淩獵甚至在他眼中看到當年阿雪的清澈。“你……”淩獵剛一開口就卡殼了,他想像審柏嶺雪一樣審言熙,可是對著那雙平靜的眸子,他竟是有些架不起氣勢來。“你對我們小季警官說,有個故事要對他講?”淩獵最後清清嗓子,“什麽故事?說來我也聽聽!”言熙的目光也在淩獵臉上停留了很久,仿佛想要找到記憶中阿豆的影子。他點點頭,“故事和你有關,你應該聽。”須臾,審訊室裏,言熙的聲音蕩開,像是一片往事的漣漪。柏嶺雪的證詞中一半是真實,另一半也是真實,不過那是從言熙身上嫁接的真實。而什麽是真,什麽是假,柏嶺雪自己恐怕都無從分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