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獵心情非常惡劣,他不想回到特別行動隊,就算徐嘉嘉的案子與“雪童”有關,他也隻是作為夏榕市專案組的特別顧問。但是現在,冥冥中好似有一個巨大的漩渦,將他向深淵拉去。此刻,他的頭腦被仇恨占據,將夏榕市的一切都拋在腦後。豐市市局,偵查衛梁案的除了當地警方,還有三名特別行動隊的隊員,加上趕來的淩獵和樂然,數量增加到五人。淩獵十八歲就為特別行動隊做事,二十一歲正式成為其中一員,但與隊友並不親近,見麵也隻是點點頭的關係。當地警方對唯一的嫌疑人居然是特別行動隊成員感到極其驚訝,淩獵按捺住個人情緒,交待自己與衛梁死去的父親衛之勇有舊,那天祭拜過衛之勇之後,順道去看看衛梁過得怎麽樣,之後搭上回夏榕市的動車。車站能夠調取到淩獵的視頻,他於一點二十離開火鍋店,兩點半進入火車站,三點發車。衛梁一點四十離開火鍋店,死亡地點離火鍋店步行時間是半個小時,從死亡地點到火車站步行僅需六分鍾。如果算極限時間,淩獵仍有作案可能。但就算淩獵不是特別行動隊的人,了解完時間線後,當地警方也很難再將他視作嫌疑人,因為從時間上看,可能性太低了。淩獵主動提出足跡,這就必須提到夏榕市的案子,得找席晚調取4-2足跡的建模。拿起手機時他愣了下,這才想起手機還沒開機。開機後,十幾條消息湧進來,還有十個未接來電。它們全都來自一個人,季沉蛟。那些包裹著淩獵的黑色絲線似乎退去些許,就像有另一道截然不同的力量在抵抗著它們。淩獵茫然地看著備注的“夏誠實”,好似這個名字本身,都代表著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淩獵終於開機,而在這之前,沈棲就追蹤到淩獵去了豐市,並且查到淩獵上次離開夏榕市時,去的就是豐市。“哥!獵哥開機了!”季沉蛟已經收到手機端傳來的反饋,立即給淩獵撥過去。鈴聲在會議室突兀地想起來,所有人都看向淩獵。隊友們和當地警方是不一樣的眼神,淩獵緊緊握著手機,竟是有些不知所措。他沒有在開會時接過電話,甚至,他接到電話的時間都很少,幾乎都是隊友、隊長打給他,隊員們在場的情況下,他就更難接到電話了。樂然看看閃爍的屏幕,小聲說:“獵哥,快去接啊,有人找你!”淩獵豁然站起來,在眾目睽睽中,快步跑出會議室。走廊的盡頭,露台上,劃開接聽鍵時,他的手指有些許顫抖。這是他第一次在緊要的工作中,接聽私人電話。除了工作,好像還有人惦記著他。“喂”“你終於接電話了!”季沉蛟語速很急,他有很多話要問淩獵,還想凶淩獵,但聽著那聲比平常沙啞的“喂”,他憋著的氣突然散了。他知道淩獵是跟特別行動隊的人走了,淩獵沒有出事。可他還是氣淩獵的不告而別。他不擔心淩獵的安全,但在沈棲查到淩獵去豐市之後,他的衝動壓過了理智。“我有點事,現在在……”“我知道你在豐市,我馬上要關機,等我到了再說。”淩獵感到自己又耳鳴了,“你說什麽?”季沉蛟:“我說我要上機了,不能打電話,你剛才不是也因為坐飛機關機的嗎?我很快到豐市,淩獵,你不告而別,我來找你,你當麵給我解釋原因!”夏天的風帶著灼熱的觸感,淩獵卻覺得臉像是被涼風吹麻了一般。通話已經中斷,他還站在露台上,看著下方穿梭的車流,好似看見一個人向他奔來。一道迅猛的呼吸音在淩獵的聽覺中響起,促使他回過神來。他大步回到會議室,迅速交待今年春天,類似的足跡曾經出現在他租住的房子裏,他被凶手嫁禍,但夏榕市警方已經查清,他與命案無關。這突然的線索將兩起案子聯係起來,他又立即撥給席晚,席晚反應很快,接入視頻通話,展示了劉意祥案中的足跡建模。淩獵將這邊的足跡發給她,她看了看,說:“鞋紋相同,但磨損不一樣,行走方式不同,但還需要更多數據,才能下最終判斷。”“假如鞋子的事不是巧合,那這兩起案子就都是針對我。”淩獵忽然變得出奇冷靜,“現在我能給出的線索就是這些,我不是凶手,我沒有殺害衛梁的動機。”樂然小聲說:“獵哥,我相信你。”淩獵起身,將椅子挪回去,低頭對樂然道:“我有件私事要處理,想暫時離開一下。”樂然:“好。有需要我的地方嗎?”淩獵想了想,“車借我。”由夏榕市起飛的航班準點到達,十分鍾之前,淩獵疾馳過高速,來到到達口。季沉蛟一下機就給淩獵打電話,他什麽行李都沒帶,拿著一個手機就趕來了,堪稱最沒有計劃的一次出行。通話接通,他聽見嘈雜的背景音,竟是與他身處的環境一模一樣。他想到了一種可能,卻又覺得很不真實。“我到了。”他說:“你在哪裏?我現在就來。”淩獵已經看見季沉蛟,揮手,“這兒。”季沉蛟刹時無言。他出發得很急,想的是向淩獵興師問罪,真見到人了,質問和責備的話語卻說不出口。他看見淩獵的眼睛不像往常那樣帶著頑皮、討嫌,比他想象的更加深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在他身體裏暴漲,那似乎與保護、關心、心痛有關。他終於穿過人流,來到淩獵麵前。兩人看著彼此的眼睛,頭上飄蕩著女聲廣播。季沉蛟喉結動了動,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語調道:“你遇到什麽事了?”從豐市市局到機場的這一路上,淩獵設想過各種見到季沉蛟的場景。這個喜歡開嘲諷的重案隊隊長,一定會拿他當嫌疑人一樣審判。他很擅長應付這樣的季沉蛟,耍賴、裝傻、激怒、轉移話題,雖然他現在狀態非常糟糕,但也不是不能糊弄過去。可是季沉蛟……為什麽要這樣問,要這樣難過地看著他?那是難過的眼神吧?季沉蛟因為他而難過了?他忽然給不出任何反應,那些醞釀好的情緒全盤潰散,隻剩下一個失去偽裝的他,就像當年站在玻璃房子外,從“小少爺”手中接過救命的雞翅,狼吞虎咽,真實又狼狽不堪。“我……”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季沉蛟忽然拉住他的手腕,拉著他往機場外走去。這時正是機場人流的高峰期,淩獵魂不守舍,撞到了一個拉箱子的人,那種拖力將他拉離季沉蛟,但季沉蛟抓得很穩。他向那拉箱子的人道歉,繼續和季沉蛟走向出口。烈陽高照,車就停在外麵,陽光在出口晃動,在他的視網膜上燙出深刻的影子。那個撞向他的力還在,他像是被一分為二,一半跟隨季沉蛟,哪裏都敢去,一半被死去的魂靈拖曳,他這一路走來,是被那些本就站在陽光下的人救出來,可他連故人唯一的血脈都保護不好。他忽然停住,季沉蛟轉身,“淩獵?”他望著季沉蛟,這一刻,季沉蛟沒有鬆手,眼神卻更加關切。“我遇到事了。”他開始後悔沒有在季沉蛟一次次追問時,告訴季沉蛟自己的故事,他現在想說了,季沉蛟還想聽嗎?季沉蛟反應過來,淩獵這是在回答他剛才的問題。淩獵感到被抓住的手腕正在承受一個前拉的力,他還沒有反應過來,被隨著這道力,被拉向季沉蛟。“沒事。”季沉蛟抱著他,“我來了,我們一起想辦法,一起解決。”淩獵閉上眼。從小到大,他都很孤獨。有一個姐姐,但姐姐不是他一個人的。有一個叫阿雪的好朋友,但是他從懸崖摔下去時,阿雪沒有來救他。有一個叫衛之勇的警察救下他,但他和衛之勇走丟了。有一個讓他挺胸抬頭活著的隊長,隊長卻是別人的家人。沒有誰是他的。但此時,他近乎幼稚地相信,現在抱著的人是他的。不會消失,是他一個人的。未啟動的車上,淩獵破天荒地講起自己的故事。打從淩獵有記憶,他就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他出生在北方邊境之外,那個名叫“沉金”的犯罪組織裏,是某兩個雇傭兵,或者殺手一夜情的產物,又或者是幾乎被滅口的家庭裏,唯一活下來的小孩。他沒有名字,姐姐給他起名阿豆,給他的朋友起名叫阿雪,他們說好一起逃走,去看南方的春天。但他在那個大雪封山的冬天從懸崖上掉了下去,是衛之勇救了他。衛之勇不是為了他而來,是為了一樁兒童拐賣案,從一個叫豐市的地方前來邊境上的衛梯鎮,協助這邊的警察查案。他說不清自己的來曆,衛之勇就把他帶在身邊,他起初總是做噩夢,夢見雇傭兵們來抓他,夢見阿雪變成血淋淋的屍體,就像姐姐那樣。但是沒有。那從小如影隨形的黑暗仿佛在觸及衛之勇後就消散了,這個男人成了他的屏障。拐賣案順利告破,衛之勇想帶他回豐市,但是途中,他和衛之勇走丟了。那年他隻有六歲,因為長期營養不良,瘦小得像個蘿卜頭。他沒有衛之勇的聯係方式,也不敢求助於他人。他走啊走,在來年的春天來到夏榕市,但夏榕市太大了,比他從小生活的村莊,後來待過一小段時間的衛梯鎮都大。他在這片鋼筋水泥澆築的村莊裏迷路了,然後在麥當勞遇到了……“小少爺”。他在鈴蘭香福利院待過一段時間,而後被一戶豪門帶走,養在別墅中。聽到這裏,季沉蛟有些詫異地問:“豪門?”“喻氏集團那個喻家。”“你怎麽會被他們帶走?”季沉蛟疑惑更甚,喻氏集團是艘商業“航母”,淩獵居然和他們有關係!“因為當時一位女繼承人的孩子丟了,很可能是死了。喻家人想找一個去頂替,這事做得滴水不漏,可惜的是,直到我離開喻家,我和我名義上的母親,也沒有培養出母子情來。”“離開喻家?”“我十六歲時,就從喻家逃走了,喻家也沒人找我管我。我想找到衛之勇,報答他的恩情。”那時,淩獵用著的還是喻家給的名字,喻戈。真正的喻戈或許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喻戈”不太記得衛之勇的模樣,這個男人實在是太平凡。他找到衛之勇的時候,衛之勇已經成為墓碑上的照片。不能報恩讓他陷入魔怔,他始終覺得,衛之勇的死亡有隱情,但是不管他怎麽查,結論都隻有一個衛之勇死於肝癌。十八歲時,他輾轉打聽到衛之勇有一個不學無術的兒子衛梁。衛梁的母親死得早,衛之勇又工作繁忙,沒精力管他,於是優秀警察的兒子長成了混子,從念初中時就開始打架鬥毆收保護費,高中本來都差點沒讀,還是讓衛之勇硬塞到了一所垃圾中學。沒多久,衛之勇死了,衛梁徹底無法無天,派出所進了不知道多少次。起初,衛之勇的老同事念在舊情上處處關照衛梁,後來也懶得管了。衛之勇一生清貧,就給衛梁留了一套房。好在衛梁外公家做餐飲生意,還算寬裕,可憐他無父無母,在錢上沒虧待過他。“喻戈”找衛之勇是想要報恩,衛之勇沒了,他忽然失去目標,跟蹤了衛梁一段時間,漸漸將對衛之勇的感激移情到衛梁身上。當時,他最不缺的就是錢和時間。衛梁沒錢時,他就把現金裝在快遞盒子裏,丟在衛家門口。換個正常的人,幹不出這種事,換個正常人,也早就報警了。但他和衛梁都沒那麽正常,錢他敢扔,衛梁敢撿。來曆不明的錢財,衛梁花起來更加大手大腳,直到終於胡作非為出了大事,在夜場後街捅死了另一個地痞。“喻戈”第一反應是,他向衛之勇報恩的時候終於到了。當年監控還不像現在這樣隨處都有,整個後街,就隻有街口有一個攝像頭,遠遠拍不到衛梁捅人的現場。而這兩人是因為糾紛離開酒吧,找個地方私鬥,所以也沒有目擊者。衛梁雖然是個混混,小錯不斷,但殺人這種事還是讓他慌了神。“喻戈”走過去,他揮舞著刀,虛張聲勢要連“喻戈”一起滅口。但“喻戈”輕易反剪他的雙手,沾滿鮮血的刀哐當掉在地上。“你馬上離開,殺人的是我,坐牢的,被判死刑的也是我。記住了!”衛梁驚恐不已,“你是誰?你要幫我嗎?你憑什麽幫我?”“喻戈”看著他那張沾滿血和眼淚的臉,心裏湧起鄙夷和厭惡,十多年沒見過的衛之勇早就被記憶美化成了神,神的孩子卻是個懦弱愚蠢的廢物。“喻戈”作嘔,但仍繼續說道:“你門口的錢是哪來的?”衛梁驚駭,“你,你怎麽知道?是你?”“喻戈”不想跟他廢話了,“所以,你信不信得過我?”衛梁跪在地上,“謝謝!謝謝!”喪家之犬倉皇逃離後,“喻戈”開始處理現場,讓自己成為凶手,踩著血,緩緩走到巷口的攝像頭下。天亮後,屍體被發現,警察迅速找到“喻戈”,並在“喻戈”的住處搜出凶器。“喻戈”坐在審訊室,承認殺人。物證、口供充足,他成了板上釘釘的凶手,他的計劃卻被正在豐市查另一起案子的特別行動隊幹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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