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浩目前還是失蹤狀態,進不了烈士陵園,隻能進公墓。”穆家夫婦邊說,邊在前頭領路。園區之內又細分了好幾塊區域,彼此之間隔著等身高的灌木,如同迷宮一般,第一次來的人還真不容易找到方向。眾人跟在二老後頭,繞過一棵棵雪鬆銀杉,走了好一會兒,才在一塊墓碑前停下。婁保國回頭看了眼,小聲問周毅:“大哥怎麽不見了?剛還在我後頭。”周毅無語:“那麽大個人了,丟不了,管好你自己。”孟蘭先拿紙巾將墓碑前前後後擦了遍,上邊刻了字,卻沒照片,裏頭顯然也是空的。穆長風歎道:“今年剛買的墓地,當時已經差不多定案了,我倆想著,他人不知道在哪兒,起碼讓他的魂魄有個安定的地方。原本準備貼上照片,燒些他的衣服放進去,案情卻突然有了變化,這事就擱置了,我倆總想著……萬一呢。”他說完,尷尬地笑了笑,仿佛自己說了件惹人笑話的事。“其實我倆心裏也知道,這麽長時間過去了,幾乎沒可能了……”孟蘭抹去眼角再度沁出的淚花,轉向紀凜,“阿姨現在隻有一個心願,抓住真凶,查明真相,給阿浩一個交代,我倆也就徹底放下了,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不要日日想,夜夜想……”紀凜的嘴唇動了動,卻沒吭聲,眼神閃躲著,沒有自信對上那期盼的目光。虞度秋看了他一眼, 回道:“您二位放心,紀警官勇敢又執著,一定會抓到真凶的。”紀凜神色複雜的看著他,頂不住兩邊對自己的期許,最終迫於壓力點了點頭:“嗯……我會盡力的。”穆家夫婦在空墓前和不知所蹤的兒子聊了會兒家常,仿佛兒子仍舊在世一樣,越說越動容,不禁潸然淚下。虞度秋朝身後使了個眼色,周毅和婁保國立馬心領神會,邊勸邊扶著二老去樹蔭下休息。婁保國一轉身,差點撞到人,驚問:“大哥,你啥時候出現的?剛才去哪兒了?”“隨便走走。”柏朝說完,走到虞度秋身後,盡職站崗。婁保國嘀咕:“在墓地閑逛,我大哥膽兒真肥。”周毅:“大白天的,又不會鬧鬼。”“也對,現在這裏長得最嚇人的是你。”“……信不信我把你腦袋按土裏去。”穆家夫婦聽著他倆沒營養的嘴仗,稍稍排遣了心中的悲傷,眼淚一會兒便止住了,和煦慈祥的微笑重回臉上。而墓碑前,紀凜眉頭深皺。“你怎麽比穆浩爸媽還憂慮?”虞度秋問。紀凜凝視著碑上豎排的端正名字,很輕地歎了聲氣:“我不該來這裏,案子至今未破,我沒臉見穆哥。”無神論者虞度秋不以為意:“怕什麽,隻是一塊石頭而已,裏邊又沒骨灰,就算有,也隻是一堆無機質,根本看不見你。”紀凜悶悶地笑了聲:“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好像什麽事在你眼裏都是小事。”“當你像我一樣有錢的時候,很多事確實會變成小事。”“可我隻是個普通人,沒你有錢,沒你有才。”紀凜緩緩蹲下,伸出手,撫上那個刻在冰冷大理石上的名字,“我甚至連自己都幫不了,還是靠穆哥振作起來的,我拿什麽去幫他?大概隻有你能幫他,徐隊能幫他,彭局、馮隊能幫他,我……無關緊要。”虞度秋低頭看著他彎曲的脊背,如被重擔壓彎的柳條,再施加一點力就會折斷。“你要放棄了?”“我不會放棄,即使我無能,我也會追查到底。”紀凜撫過名字的最後一個筆畫,垂下了手和頭顱,“但他或許……不希望我幫他。”虞度秋意外地“嗯?”了聲:“前幾句我能理解,最後句是怎麽回事?”紀凜抿了抿唇,沒有說話。一陣陣微風吹過墓前,小草從石頭的縫隙裏頑強地冒出了頭,碧綠碧綠的,依靠在潔白的大理石碑旁,隨風輕輕搖擺。虞度秋耐心地等著。紀凜的目光隨那小草晃著、晃著,逐漸酸了,狠狠深吸口氣,說:“穆哥他……可能知道。”虞度秋微微一愣,一時半會兒沒明白他的意思,反應過來後,眼睛不可思議地睜大:“你……跟他說過?”“沒有。但是……大學畢業那晚,我喝了點酒,感覺自己好像說了些胡話……一不小心,可能表現得有點明顯。”“他什麽反應?”紀凜自嘲地笑了笑:“沒反應,他對我……從來就沒那個意思。”話雖如此,可哪個暗戀者心中沒有幾分幻想呢。虞度秋難得斟酌了下語氣才開口,輕聲問:“然後呢?”“沒然後了。”紀凜蹲在地上,看不清表情,“我以為,以他的性格,就算知道了,應該也會當作沒事發生,繼續和我當朋友……但我沒想到,他會疏遠我。”“畢業後我聯係過他,就很普通的約飯,他每次都說有事。一次兩次我還沒意識到,次數多了……傻子也能感覺到,他不想見我。”“去年他生日,我買了禮物去見他,是想問個清楚,如果他真的知道了,而且不想見我,那就拉黑我吧,省得他老是想些蹩腳的理由搪塞我,他不擅長撒謊,你知道的。我也從沒奢望過什麽,更沒有想過要他回應,不希望他誤會我。”“但是我去的時候,恰好看到他和吳敏一塊兒回家……我以為那是他女朋友,一時心虛怯懦,就躲起來了。早知道那是最後一次見他,我無論如何也該說清楚的……起碼,能好好說聲再見……”他的話音越來越輕,最後消散在拂麵而過的微風中。早知道,早知道,可誰又能早知道呢?一時怯懦,恐怕也不是真的怯懦,而是最後一次爭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被親眼所見的景象打敗。隻能退縮。賦予他勇氣的人,也是唯一能令他變成膽小鬼的人。第75章 虞度秋捧著的月季被風吹落了幾片花瓣,輕飄飄地落到墓旁,純白如雪,更顯得那墓碑冰冷。“穆浩不是那種人。”虞度秋忽然道,“如果他討厭一個人,可不會憋在心裏,他會明明白白地告訴你。”紀凜呆呆地抬頭看向他。虞度秋衝他一笑:“相信我,在被他討厭這點上,我比你有經驗多了。你被他罵過嗎?被他凶過嗎?被他扯著耳朵吼過嗎?”“……沒有……”“那他就不討厭你。”“可他不願見我……”“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不管這理由是什麽,應該都是為了你好。”虞度秋聳肩,“他的腦回路太直了,根本不擅長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以前讀高中的時候,倘若我做了什麽讓他看不下去的事,他可不管我是誰,有多少人在場,照樣狠狠批評我,不會給我留麵子。這麽一個人,竟然會找理由不見你,可知你在他心裏應該很特別,唔,起碼比我特別。”紀凜愣了好一會兒,最終忍不住咧齒一笑,牙比臉白:“你什麽時候這麽會安慰人了?”“實話實說而已。我認為你想多了,小紀同誌,或許他根本沒察覺你的心思,畢竟他是個鋼鐵直男。”虞度秋朝他伸出空著的手,“但我很高興你對我說這些,感覺安心不少,暫時不用擔心你被收買了。”“……你少為自己考慮會兒能死嗎?”紀凜重重拍上他的手掌,用力握住,借力起身。虞度秋拽起了他,接著甩了甩被拍紅的手,遞到身後人麵前,挑眉示意。柏朝無言以對,伸手給他揉按。紀凜沒眼看,剛要開口,又聽不要臉的虞度秋說:“人為自己考慮,天經地義。我可不是穆浩那種無私熱血的傻子,看多了警匪片,就放棄大好前程,去當個領死工資的小警察。”紀凜惱了:“你說話注意點兒,警匪片也是我的夢想起點。”“難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虞度秋嘖嘖道,“我小時候還看黑貓警長呢,也不妨礙我長成現在這樣啊。”“……你對自己的認知倒是清晰。”柏朝聞言,捏了捏他的手:“為什麽看那個?”“你想知道?”虞度秋見他點頭,大方地回了,“算是治療手段之一吧,那會兒看到警察就害怕,醫生就想用動畫片讓我逐漸減少應激反應,還有人陪我一起看。”“誰?”“好像是孫醫生?還是我的心理治療師來著。”柏朝垂下眼,繼續給他揉手:“挺有成效,現在不怕了。”虞度秋:“怕是不怕,但看到那些穿警服的還是有點討厭。”身著警服的紀凜:“……你好像不小心說出了心聲。”“不談這些陳年舊事了。”虞度秋的話題說轉就轉,抽出了手,“去拿酒來。”柏朝很快去而複返,捧來了一瓶紅酒,暗紅的酒液裝在墨綠的玻璃酒瓶中,交疊成一片漆黑。虞度秋甚至準備了高腳杯,各倒了小半杯:“產自巴克龍酒莊,知道背後的寓意嗎?估計你不知道。”紀凜:“沒你博學多識。我不喝,大白天的,誰會在這種地方喝酒?”虞度秋壓根不理會,也並不覺得在墳墓前喝酒有什麽不妥,自顧自地說下去:“這個酒莊由孟德斯鳩為他的摯友而創辦,每當摯友出征時,他就會準備好美酒,為摯友送行,期盼他凱旋歸來。後來孟德斯鳩逝世,便由摯友的妻子傳承了這一習俗,所以,巴克龍酒因愛而生,既是友誼,又是愛情。請你和穆浩喝一杯,很應景吧?”紀凜避過了這個問題,說:“我不喝,你給他敬一杯吧。”虞度秋略露詫異:“喝一口又不會影響工作,這點麵子都不給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了。”“不是朋友不朋友的問題。”紀凜躊躇了會兒,無奈道出實情:“我最近睡不好,在吃安眠藥,不能喝酒。”虞度秋一怔:“什麽時候開始的?”“薑勝綁架你那晚之後。”也就是已經吃兩周了。“是因為薑勝……還是因為王後那句話?”“都有吧。薑勝死前對我做的那個鬼臉,反複出現在我的噩夢裏,我都懷疑他的怨靈纏上我了,怪我沒救他出來。”紀凜接過了一杯酒,彎腰放到墓碑前,起身後,望了眼不遠處乘涼的穆家夫婦:“王後在電話裏說……他殺了穆哥,那應該是真的了吧。我還沒告訴叔叔阿姨,怕他們聽了更難受。”“他這麽說,你就信了?”“不止他一個人說,所有人都那麽說,你不也笑我傻嗎?徒勞地相信他還活著。”紀凜的手指橫在鼻下搓了搓,仿佛很冷似地吸了吸鼻子,可現在分明是盛夏,“王後沒有留他活口的理由,他發現了他們的犯罪證據,又不可能道出其他緝毒警察的信息,對王後來說,他沒有任何利用價值,活著是個隱患,死了才安心。”紀凜低著頭,揉搓著自己的手指:“雖然你們都瞞著我,但我其實已經知道了江學小區的那間出租屋裏,有穆哥的血跡,是吧?”虞度秋沒作聲。“他們可能對穆哥嚴刑逼供了……柏誌明少了一根指頭,會不會是他們處罰的手段之一?那穆哥……”紀凜的手指被他自己搓得通紅,仿佛在滴血,“他這個人很老派,不愛用電子產品,喜歡用紙筆寫字,字好看,手也好看,聽說市局需要寫粉筆板報的時候,都是找他寫,如果他真的被……那我寧願他死在那條雨巷裏,少受點折磨。”饒是虞度秋,在這樣的氣氛下,也說不出嬉皮笑臉的調侃話來,隻道:“別自己折磨自己。”“沒事兒,我承受得起……”紀凜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扭過頭不再去看那墓碑,“話說,咱們該走了吧?出來太久了,我還要回去再理一遍案子。叔叔阿姨今天傷神了,也該回去休息了,我去喊他們過來,最後和穆哥道個別。”他說完,便朝樹蔭走去。虞度秋摩挲著手中的玻璃杯,望著他離去的清瘦背影沉默許久,輕歎:“他現在是一具被責任感驅使的空殼,喪失靈魂了。”柏朝封好了剩下的酒,回:“責任感也夠了,世界上哪兒有那麽多奇跡呢。”虞度秋低低地哼了聲:“死去的人不知在哪兒腐爛,我不允許活著的人也在我麵前腐爛。”他俯身,將酒杯與花束一塊兒擺在了墓碑旁,隨後抽出了兩支花。紀凜帶著穆家夫婦重回墓邊,最後和空墓道了別,夫妻倆看到那兩杯無人喝的酒,眼眶又紅了一圈,說:“你們怕是再也沒機會跟他喝一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