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哥兒如今就住在西耳房裏,離王夫人所住的東耳房隻隔了兩個過堂以及中間的正堂,可算是照顧起來最方便的地兒了。而事實也的確如此,王夫人並不是不能讓周、趙兩位姨娘從廂房裏搬出去,可她卻隻是留了珠哥兒在耳房裏,為的也僅僅是照顧得更為精心一點。


    等那拉淑嫻隨著王夫人去了珠哥兒房裏時,正好看到賈政帶著賈赦父子三人出來,旁的人且不說,那拉淑嫻隻注意到十二滿臉驚悚的神情,小嘴兒都張成了0型,明顯透著一股子傻氣。正因著如此,那拉淑嫻額外多瞧了他一眼,這才隨著王夫人進了西耳房裏。


    然而,等進了房裏見到珠哥兒以後,那拉淑嫻總算是明白為何十二會是這麽一副神情了。


    因著天氣寒冷,即便有地龍,屋子裏還是燒著暖炕。珠哥兒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底下好幾層的厚褥子,身上除了錦被外,還格外多蓋了兩層羊皮毯。而在這一堆東西底下,珠哥兒原就略顯消瘦的身形,如今看著愈發的瘦小羸弱。再加上他麵色潮紅,眼神更是毫無焦距,一看就知曉他病得極重。


    “珠兒……”那拉淑嫻還不等湊近細看,就被珠哥兒如今的模樣唬了一跳。算起來,自打大年三十晚上見過麵後,再往後她卻是一次都不曾見過珠哥兒。可即便如此,滿打滿算也不過才半月有餘,可珠哥兒瞧著,完全失了精氣神不說,單是瞅著他露在外頭的腦袋和雙手,就足以看出他瘦了不少。


    輕喚了一聲後,那拉淑嫻就住了嘴,饒是她自認為能言善辯,到了這會兒,也實在是不知曉該說甚麽才好了。又想到方才看到賈赦父子三人,除卻真正的孩子璉哥兒一臉茫然外,賈赦當時也是陰沉著臉,至於十二估計是真的被嚇到了。


    當下,那拉淑嫻隻長歎一聲,拿眼去瞧王夫人:“弟妹,珠兒這情況……”


    “燒是退了,可也不知曉是被藥敗壞了胃口還是怎的,一直吃不下東西。睡也睡不踏實,經常被魘著不說,有時候還會痙攣。”王夫人走到暖炕邊上坐下,拿手給珠哥兒掖了掖被角,聲音裏是難以掩藏的悲傷,“大夫都瞧過了,隻說精心養著。可我哪裏不精心了?我都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他了。”


    “想法子尋個太醫罷。若是尋不到當值太醫,就去尋已經退下來的。”那拉淑嫻有些不敢細看珠哥兒,隻側過臉低頭歎息,“弟妹也不必這般憂心,珠哥兒看著就是個有福氣的。”


    “但願如此。”王夫人說著說著,又落下淚來,怕被珠哥兒瞧見,忙急急的起身背過身子。隻是即便如此,珠哥兒也是瞧見了,不過這孩子心思重,即便瞧見了也隻當沒瞧見,仍安安靜靜的躺著,一言不發。


    妯娌倆在西耳房裏待了兩刻鍾,見珠哥兒有些瞌睡了,這才踮著腳尖悄聲離開。等走到外頭的過堂時,王夫人終於忍不住了,用帕子捂著臉低聲啜泣了起來。


    那拉淑嫻站在她身側,麵露哀容。她也是過來人,當然知曉珠哥兒如今到了甚麽地步,方才那些話也不過是安慰之言,哪怕說的再真誠,王夫人也根本不會往心裏去的。可如今,除了安慰之外,還能如何呢?請太醫倒是一個好法子,可那拉淑嫻更清楚,真要是到了那時候,莫說太醫了,即便是長青帝跟前的禦醫也一樣沒轍兒。想當年,她的五公主和十三阿哥病重時,她還是高高在上的皇後娘娘,且乾隆待她也不錯,待幾個孩子更是真心誠意。然而,那又怎樣呢?該來的一樣會來,生老病死這種事兒,壓根不挑人。


    “我如今隻盼著珠兒能好起來,旁的我真的一點兒也不在乎了。那些狐媚子,愛咋咋樣,若是我的珠兒能好,哪怕要我折壽十年、二十年,我都無怨無悔!”


    王夫人邊哭邊喃喃自語著,這些話是她真正的心裏話,也是到了這一刻,她才知曉自己真正想要的是甚麽。流掉的孩子已經沒了,即便做再多的事兒也無法挽回,對於那個無緣的孩子,王夫人更多的是可惜和懊悔,可要是珠哥兒出了事兒,她怕是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隻恨不得以命換命。


    “弟妹尚不曾教訓趙姨娘?”那拉淑嫻從王夫人言語中聽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滿臉詫異的看了過來,“竟是不曾?”


    “我真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了,可如今年關未過,我的珠兒更是不知道能不能好起來,要是有可能,我寧願我不報複,隻求我的珠兒安然無恙。”王夫人流下兩行清淚,滿臉的悲切。旁人都說王氏女驕橫跋扈,可為了她心愛的珠哥兒,她卻願意放下一切仇恨。


    “讓她去佛堂裏為珠兒祈福,就告訴她,若是珠兒無事,她便能留一條小命。反之,莫說她的小命,連她所在的父母弟妹,都會跟著她一起下地獄。”那拉淑嫻麵上閃過一絲狠戾,冷冷的道,“真當家裏人是莊戶,咱們就沒法子了?莊戶那也是咱們府上的人,往常是不同她計較,真要計較起來,包管她家破人亡。”


    這話一出,王夫人猛地抬眼望向那拉淑嫻,帶著一絲期翼的道:“這樣真的可以?若是祈福能讓珠兒好起來,我也可以去!”


    “弟妹,你還是留在這兒親自照顧珠兒罷,孩子病著,原就最需要親近的人。我呢,先讓我家老爺想法子求個太醫過來,若是不成,我就回娘家求救。祈福這種事兒,也許有用,可你無需抱太大希望。”那拉淑嫻收了怒容,隻盡可能語氣柔和的勸著王夫人。


    索性王夫人也不是蠻不講理之人,或者可以說,到了如今這個時候,她已經完全收斂了往日的脾性,聽那拉淑嫻這般說後,隻忙不迭的點頭稱是。


    待送走了大房一家子,王夫人也顧不上賈政在場,就命人將周姨娘喚了過來,還特地叫人將被鎖在房裏的趙姨娘一並帶了過來。對於周姨娘,王夫人倒還算是好聲好氣,畢竟倆人認識近二十年了,且周姨娘一直本本分分的,從不惹是生非,更不會幹出劫人這樣沒臉沒皮的事兒,且在聽了王夫人所言後,周姨娘隻一疊聲的保證,定會誠心誠意的為珠哥兒祈福。輪到趙姨娘時……


    “別怪我把醜話說在前頭,若是我的珠兒一切安好,那你還能留一條小命。若是他但凡有個萬一,別說你了,我敢保證讓你娘家家破人亡,再將你最心疼的妹子賣到最最下賤不堪的窯子裏。哼,你大可以試試看我敢不敢這麽做!”


    趙姨娘跪在地上,身子骨早已抖成了梭子。她真的不懷疑王夫人這話,哪怕莊戶人家並不曾簽賣身契,可仍算是榮國府的下人。況且,即便是良民,以榮國府的權勢,想要弄死一家子老百姓也是容易得很。更不說,王夫人還是王家的姑太太,哪怕不靠榮國府,王家那一家子的兵痞子也足夠趙家吃一壺的了。


    有時候,家破人亡真的隻是一句話而已。


    很快,周、趙兩位姨娘就被帶到了佛堂那頭。


    跟旁的院子不同,佛堂裏雖尋常東西都一應俱全,卻並不曾鋪設火龍。正月裏的京城,那可真的是滴水成冰的時候,哪怕有炭盆子,也完全於事無補。趙姨娘也就罷了,她原就是自找的,如今得知尚有一絲生機,一道佛堂後就立刻跪在了蒲團上,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可周姨娘呢?她算是招誰惹誰了?哪怕是出了名的好性兒,周姨娘也不由的帶上了一股子怨氣,雖不至盼著珠哥兒不好,可在暗地裏卻時時刻刻詛咒著趙姨娘。


    話分兩頭。


    卻說大房一家子離開了梨香院後,立刻返回了榮禧堂,饒是如此,路上也被凍得不輕。賈赦和那拉淑嫻也罷,璉哥兒和十二到底年歲不大,小臉兒都被凍得發青,一回到屋裏就被丫鬟婆子團團圍住,去了外裳披上早已在爐子上烘熱的大氅衣,直接給丟到暖炕上頭了。


    那拉淑嫻過來瞧了一眼,見倆孩子坐在暖炕上互相打鬧,隻叮囑了兩句,便回了自己屋裏。而這會兒,賈赦略烘了烘身子骨,便換上出門的衣裳,見那拉淑嫻回來,隻道:“我去一趟太醫院,這會兒應當有輪值的太醫。”


    “記得最好尋擅長小兒科的太醫。對了,若是有甚麽不方便的,我回一趟娘家也可。”


    “不必了,我可以直接去尋二舅哥。”賈赦眉心跳了跳,一臉頭疼的神情,“大不了拚著被他罵一通,左右往日裏也沒少挨罵,我都習慣了。”


    “……呃,那也行。”那拉淑嫻幾乎無語凝噎,沒聽說過挨罵都能成習慣的。話說回來,在準備科舉的那一年半時間裏,賈赦到底受了多大的折磨啊?


    甭管怎樣,結局倒是還算不錯。許是賈赦真有幾分麵子,又或者長青帝到底是個寬厚仁慈的人,一聽說榮國公賈代善的長孫病得快不行了,直接下令讓太醫去一趟榮國府。有了長青帝的口諭,事情就變得簡單多了。


    當天傍晚時分,太醫院裏最擅長小兒科的鄒太醫就急急的趕到了,且還特地留了一宿觀察病情。而也不知曉是巧合還是鄒太醫真有本事,原本珠哥兒每天半夜裏都會燒一次,這一日卻並不曾燒起來。


    沒發燒就是天大的好事,雖說並不表示病情就此好轉了,至少能夠證明病情已不再惡化。又精心照料了三日,鄒太醫改了方子,將湯藥改成了藥膳,倒是讓珠哥兒胃口略開了些。等十來日後,珠哥兒差不多能在不用人幫忙的情況下起身坐直,當然離痊愈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因著鄒太醫是賈赦請來的緣故,等珠哥兒完全脫離了生命危險後,他又特地來尋了一次賈赦。


    “賈庶吉士,令侄的病因確定是受驚過度,伴隨著夢魘和痙攣。盡管如今瞧著已逐漸好轉,卻未必不會留下病根。另外,根據我先前的觀察,令侄極為懼怕令弟,恐怕這就是他的恐懼源頭。若是不想他再度受驚發病,最好將源頭掐掉。”


    然而,鄒太醫說的太委婉,以至於賈赦懵了半響後,才試探的問道:“您是叫我打死我弟弟?”


    “呃……我隻是讓賈庶吉士告誡一下令弟,雖說有些孩子不打不行,可另外也有一些孩子天性敏感,這種是萬萬打不得甚至教訓不得的。別把孩子當傻子,某一些孩子原本就極為敏感,容易鑽牛角尖,偏他年歲又小,且無人勸解開導,長此以往恐怕難以長壽。”


    簡單一句話,就是想太多。隻是簡簡單單的一件事兒,有些人隻看到表麵,可另外一些人卻是由此發散思維想到各種岔道上。而一旦想岔了,弄不好就是一條人命。


    鄒太醫感概連連,可抬眼卻見賈赦還是一臉的茫然,登時沒好氣的喝道:“還不懂?說真的,你那麽蠢,榮公當年咋沒打死你?!”


    這位鄒太醫可不是一般人,能被長青帝看重特地喚到榮國府來,除卻他原就擅長小兒科外,還有一層緣故是,他曾跟榮國公賈代善是過命的交情。簡而言之,他曾隨榮公一起上過戰場,隻不過榮公是真的上陣殺敵,而他卻是屬於後勤的軍醫。


    “您老人家行行好,說直白點兒不成嗎?對,我蠢,我這人沒別的特點,就一個字蠢。您老人家既然同我爹是好友,又跟我老泰山有著多年的交情,不如直說了,可好?”


    其實按著輩分而言,對方確實長了一輩,可若是論官職而言,太醫院的院使也不過才正五品,普通的太醫皆是正六品。而賈赦,若不算他庶吉士的職位,單是世襲的一等將軍爵位就足以讓鄒太醫對他禮遇有加了。


    好在賈赦這人也光棍,完全撇開了品階,隻拿輩分說事,非要太醫明說不可。


    “直說對罷?舉個例子好了,你小時候多熊呢,榮公沒少打你對不對?那你挨打以後是個甚麽想法?是下回不幹壞事了?還是覺得被榮公傷透了心?”


    見鄒太醫問得認真,賈赦還真仔細思量了一番,才道:“我的想法……就是下回幹壞事小心點兒,別再給我爹發現了,不然又要挨打,您說是罷?”


    “你就是欠打!”鄒太醫不由的想起多年前榮公跟他的抱怨,深深的覺得賈赦這人簡直太令人無奈了,因而隻道,“可你不在乎,並不代表你侄兒也跟著不在乎。我估摸著,那孩子就是天性敏感,極容易鑽牛角尖。莫說挨打了,怕隻怕挨個罵,他都能聯想到被厭棄之類的事情。也是他如今還小,隻是想多了,若是再大一些,指不定越發的自我厭棄,尋短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啥?!”賈赦表示,他被嚇到了。


    “很多人都會自尋短見,理由千奇百怪的。有些是病了覺得會拖累家人,有些是喜歡一個人但是對方不喜歡他,還有單純就是鑽了牛角尖一時想不開的。我倒不是說你侄兒一定會這麽做,可他顯然是屬於比較脆弱敏感的孩子,這種人絕對不能打罵,懂了嗎?”


    賈赦弱弱的點了點頭,剛打算開口說甚麽,忽的就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轉瞬間十二就一頭紮了進來。


    因著太過於突然,別說賈赦和鄒太醫了,就連十二都有些愣神,旋即等他反應過來後,隻滿臉詫異的問道:“爹您待在書房作甚?聖上又給您布置功課了?”


    “敢情我還不能來我的書房?”賈赦沒好氣的反問道,忽的想起方才的話題,冷不丁的開口發問,“琮兒,我問你,如果我打你一頓,你會咋樣?”


    十二愣了一下,旋即轉身就往外頭跑,直到跑到門邊上,才探出腦袋道:“我怎麽了我?好端端的,您就要打我!回頭您看我不告訴我外祖父和舅舅們!不對,我可以告訴老太太,老太太疼我不疼您!”


    “鄒太醫,你看到了罷?這才是小孩子正常的反應罷?我猶記得,我小時候每次挨打前,就是拚了命的想跑,就算被抓住挨了打,我回頭一準告狀。”賈赦陷入了回憶之中,“那會兒我祖父母還在世,每次我爹揍我,隻要一脫身,我立馬告訴我祖父母。”


    鄒太醫一臉的黑線的看著賈赦,道:“看出來了,你倆真不愧是親父子倆。”


    一旁的十二也聽出來了,他爹不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兒幹想打孩子玩,當下便上前幾步,仰著頭看向鄒太醫:“太醫,我珠大哥哥啥時候能好?”


    “隻要沒人嚇唬他,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鄒太醫笑眯眯的看著十二,一臉的和善。


    可十二卻不是賈赦,自然聽出了鄒太醫這明顯敷衍的口吻,隻道:“反過來說,要是有人嚇唬珠大哥哥,他還是一樣會病倒對罷?那誰會嚇唬他?我政二叔叔?”


    “你這孩子真是聰慧,這一點怕是隨了張家那邊。”鄒太醫撫著花白胡子讚道,“據我所知,應當是賈員外郎對那孩子太嚴苛了,倒不至於一定是打罵,恐怕是期許太高壓力過重,偏那孩子是個心思重的,唯恐讓父親失望,這才愈發自我厭棄起來。所以,我才讓賈庶吉士想法子約束一下你弟弟。”


    “那尋我爹作甚?直接找老太太去呢!”十二滿不在乎的道,“隻要跟老太太說,政二叔叔怕把珠大哥哥給逼死了,回頭一準能看到政二叔叔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跪倒在老太太跟前哭著求饒。哪裏就用得著我爹了?這事兒交給我好了,我這就去尋老太太!”


    說罷,十二一個轉身就跑了個無影無蹤,隻留下鄒太醫和賈赦麵麵相覷。


    半響之後,賈赦才回過神來,滿臉的幸災樂禍:“琮兒說的一點兒沒錯,想要製住賈政,非得老太太親自出馬不可。哈哈哈哈,這下賈政要倒大黴了!”


    “榮公當年說的也一點兒不錯,你果然是欠收拾的熊孩子,連你兒子也一樣!”鄒太醫沒好氣的吐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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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證明,誰都沒有料錯。


    在十二跑到賈母跟前一陣瞎白活,雖說賈母這人是出了名的偏心眼兒,卻隻是針對倆兒子,對於一溜兒的孫子孫女們,倒是單純的疼愛。當然,若說偏心也是有的,譬如說她更偏疼打小親自帶大的珠哥兒,另外在心底裏她也是個重男輕女的人。可那又如何?當十二將鄒太醫的話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通後,賈母當下就怒了。


    “來人,立刻將政兒給我喚來!!”


    此時已二月初,雖說工部清閑得很,可賈政仍是每日裏早出晚歸的,總是尋不見人。好在今個兒原就是休沐日,賈母一聲令下,沒隔多久,賈政就屁滾尿流的跑到了榮慶堂,老老實實的給賈母跪下了。


    在躲在屏風後頭的十二注視下,賈母用痛徹心腑的口吻控訴了賈政對珠哥兒的諸多罪狀。其實說白了,就是賈政連遭刺激,不由的將自己無法達到的成就硬生生的給壓在了珠哥兒稚嫩的肩膀上。然而,賈政卻沒有思考過,年幼的珠哥兒是否承受得住此等壓力,也正是因為如此,當趙姨娘讓她妹妹在珠哥兒窗台底下隨便嘟囔兩聲,就足以讓珠哥兒陷入了無盡的深淵之中。


    “你說,是不是你讓珠兒拚命念書,將來好考科舉走仕途?明明他的功課比璉兒好很多,可你卻不斷的給他施壓,除卻先生布置的功課外,你是不是額外又給他安排了不少事兒做?”


    “老太太,這考科舉乃是正途,至於旁的功課,兒子承認確是有,可也是為了他好。”


    “為了他好?!”賈母怒指賈政,“一句為了他好,就將他往死裏逼嗎?連家學的先生都說,珠兒比璉兒更為用功上進,你憑甚嫌棄他?我的珠兒他好得很!”


    “這不能同璉兒比罷?”賈政努力向賈母解釋著其中的差別。其實,從道理上是說得通的,因為璉哥兒的功課相當不好,完全是當年賈赦的翻版。所以無論從背誦還是寫大字,亦或是釋義論證,珠哥兒都可以完完全全的碾壓璉哥兒,倆人壓根就不是一個等級的。


    “好好,你說的有道理。可照你這麽說,璉兒的學問應當更不好罷?可我怎麽從沒見赦兒打罵璉兒?哼,這些都是你的借口!”賈母怒不可遏的瞪著賈政,活脫脫的就像是在看仇人一般。


    賈政簡直欲哭無淚,別看榮國府的家學也算是辦得有模有樣的,可裏頭的學生從來就沒有多過。起初,還有賈赦和珍哥兒在,後來等他倆閃人了,便是王家那對父子補上來,然而沒過多久,因著王家大太太的突然辭世,王家父子很快就離開了,至今都不曾歸來。也因此,事實上家學裏固定的學生統共就倆,一個是珠哥兒,一個是璉哥兒。至於賈政和十二,則是時不時的去晃悠一圈,並不算是固定的學生。


    想到了十二,賈政忽的有了理由:“老太太,我也沒旁的要求,這盼著珠兒能比琮兒更出眾些。這不過分罷?即便翻過了年,琮兒也不過才堪堪五歲。年歲相差那麽多,想來珠兒也應該給下頭的弟弟們做個好榜樣罷?”


    這話一出,賈母倒是沉默了。


    盡管身為侯府千金,可事實上賈母的學問真的沒多少。且不比如今的小輩兒們各個都念書識字,擱在賈母年幼時候,家裏頭完全沒有這個氛圍。莫說賈母了,就連她的嫡親弟弟史老侯爺,也不過是略識得幾個字,壓根就沒有文采可言。


    這也實屬尋常,有道是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文采。很不幸的是,賈母屬於第二代,吃喝用度樣樣精細不說,且具備了辨識古董玉器的能耐,然而她沒有文采,更不懂科舉裏頭的彎彎繞繞。


    “你這話倒也有些道理,可也不能如此逼迫珠兒罷?這樣好了,至少在他養好身子骨之前,不準再逼他做學問了。至於往後的事兒,往後再說也罷。”賈母這話算是給這件事兒定了性,饒是賈政想辯解做學問是不能半途而廢的,也隻能硬生生的止住了話題。


    待賈政離開後,賈母便喚了十二到跟前,遲疑的問出了心中的疑問:“琮兒,論學問,你真的比珠兒強多了?”


    十二笑嘻嘻的湊了上來,隨口忽悠著:“老太太別聽政二叔叔瞎說,我怎麽會比珠大哥哥學問好呢?我整日裏跑動跑西的,不是吃喝就是玩樂。對了,老爺還說要給我尋個練武師傅呢!”


    “好端端的,尋甚麽練武師傅?”賈母奇道。


    “我喜歡玩呀,整日裏待在學堂裏多無聊呢,若是能跑馬練劍多好玩。再說了,老爺他也同我說,做學問根本就不急於一時,趁著年歲小,盡管撒丫子玩。等年歲大了,身子骨也結實了,再死命讀上兩年書,一準就能高中了。”


    “真的?”賈母明顯的不相信。


    “當然是真的,老爺和東府的珍大哥哥不都是這樣嗎?老爺說,小時候就應該玩,把該玩的都玩一遍,等大了就沒興趣玩樂了,畢竟那都是他玩剩下的東西。再等娶妻生子以後,心也定下來了,就可以好生用功上進了。甚麽年少有為,老爺說那叫傷仲永,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十二轉了轉眼珠子,不懷好意的道,“老太太您瞧老爺和政二叔叔,這不就分明了?”


    賈母恍然大悟,她說為何小時候明明就是賈政更為用功上進,性子也穩重妥當得很,偏生卻沒能高中,反而要榮國公賈代善臨終前上折子為其討要官職。反觀賈赦,小時候就顧著熊了,甭管怎麽打怎麽罵,就是不肯學好,可大了知曉道理了,不是立刻就走上正途了嗎?


    “是這個道理。”賈母連連點頭稱是。


    忽悠了賈母,十二一溜煙兒的小跑回了榮禧堂,立馬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賈赦,畢竟這裏頭還有些話需要跟賈赦對照一下,免得回頭賈母問起來穿了幫。而賈赦在聽了十二這話後,登時笑得岔了氣,還真別說,雖然知曉十二是在胡說八道,可連在一起聽起來,還真有些道理。


    然而,那拉淑嫻得知後,卻將十二喚過來訓了一頓,轉而就將他打包去了張家,隻叮囑道,不準再胡鬧生事,另外等榮國府尋到了合適的練武師傅後,再將他接回來。


    十二的學問的確出眾,可這是針對於孩子們而言的,事實上跟張家老太爺等人相比,他完全就不夠看的。說白了,前世他也不過才活了二十五年,其中十五年都活在那拉淑嫻的羽翼保護之中。再說了,身份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也不同,如果單純的以學問來判斷的話,他壓根就比不上那些真正寒窗苦讀之人。


    生怕張家太寵溺十二,那拉淑嫻還親筆寫了一封信交予下人帶給張家二老爺。整個張家裏頭,隻屬張家二老爺脾氣最壞,那拉淑嫻千叮嚀萬囑咐,十二就是個不打不成器的熊孩子,讓她二哥隻管下狠手便是。


    於是,十二的黴運之旅開始了。


    隨著十二的離開,珠哥兒的病情逐漸好轉,籠罩在榮國府上空的陰影也慢慢的散去了。至二月底,隔壁寧國府傳來好消息,去年進門的珍哥兒之妻已經有了身孕,預產期估摸著是在十月底。到了三月份,張家那頭也傳來好消息,張家二太太誕下了她的第二個兒子,小名柯哥兒,大名就是張昀柯了。


    而伴隨著這兩個好消息的,是宮中開始大、小選了。不過,因著榮國府親近的人家都無參選之意,若是諸人隻當是個趣事兒說過便罷了。


    又幾個月後,珠哥兒的病徹底痊愈了,且沒有落下明顯的病根,把王夫人歡喜得直念佛不說,還特地帶著元姐兒等人去了一趟城郊的鐵檻寺裏拜佛還冤。王夫人倒是問了那拉淑嫻是否同去,不過因著恰好有事抽不開身,那拉淑嫻便婉拒了。


    等還願回來後,王夫人做的頭一件事兒,就是備下禮物請了寧國府的賈敬過來,將迎姐兒過繼給了大房,也算是真正的過了明路。


    因著榮國府素來的習慣就是,嫡出子女三歲入族譜,庶出子女七歲入族譜的緣故,過繼的事兒順順當當不說,甚至從根本上改了迎姐兒的出身,若是沒有人明言,隻怕都認為迎姐兒原就是那拉淑嫻所生。畢竟,三歲的迎姐兒原就不在族譜上,一進入族譜就記在了那拉淑嫻名下。


    府裏發生的這些事兒,一直被拘在佛堂裏的趙姨娘也得到了信兒,據說她當場崩潰大哭,悲痛得數日都下不了床。


    然而,同她拘在一起的周姨娘卻對此不屑一顧,能僥幸保住這一條命就已經很不錯了,竟然還想那些個有的沒的。這要是換成心腸狠毒之人,即便先前應承過了,事後反悔照樣也無事。可惜,周姨娘能這麽想,不代表趙姨娘也會這麽想,她隻一個勁兒的沉浸在失去了唯一的女兒這事兒上頭,日日夜夜悲傷哭泣,沒幾日就瘦成了人幹。


    可惜的是,跟珠哥兒病倒闔府牽掛不同,即便趙姨娘再怎麽消瘦,也沒有一個人為她心疼半分。至少,在榮國府裏尋不出一個人。


    倒是同趙姨娘一道兒長大情同姐妹的琥珀在臨出嫁前過來瞧了瞧她,不是為了顯擺,也不是顧念舊情,而是想借著這個機會,將往昔的情分仇怨盡數一筆勾銷。是的,琥珀要出嫁了,那拉淑嫻信守承諾,當初問她有甚麽願望,但凡能做到的都會滿足於她,隻要她願意反咬趙姨娘一口。而琥珀,她說她想光明正大的嫁出去,當個嫡妻,而非沒名沒分的通房丫鬟。


    那拉淑嫻答應了她,又讓容嬤嬤仔細替她挑了幾個好人家,讓她過目後,才定了下來。至於嫁妝,反而是最簡單的,那拉淑嫻予了她一套樣式老舊的赤金頭麵,可以說除了分量重外,沒有任何的美感可言。


    一套赤金頭麵,起碼重三斤。甭管是當壓箱底的好東西,還是變賣換錢,都足以讓琥珀好生過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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