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他自然可以先做些手腳,為自己脫罪。不過話雖如此,是否真陷兄長與不義,他還沒能決斷。陸儉其他那些要求還能商榷,但是讓父親“頤養天年”就過於大逆不道了。這可是要徹底奪權,而且是聯合內外,讓其再也無法翻身。


    可他兄長陸筠正值壯年,精於謀算,又握有官場人脈,怎可能放權?陸儉那小子狠辣,他爹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說不定又要惹出內亂,他這個夾在中間的庶子,才是無處容身。


    而且交出宗長的位子後,還不知要被哪房霸占,沒了宗法上的地位,將來大房如何自處?錢糧如此重要,那些人真會放權給陸儉嗎?一個不好,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也正因此,陸莘此刻極為矛盾,連如何給族裏傳話都有些遊移不定。然而還沒等他想好對策,就有噩耗傳來。


    聽到心腹急匆匆稟報完,陸莘真是兩眼一黑,差點沒跌坐在地。陸儉,你到底還是不是陸家子?難道要陸氏傾覆才甘心嗎?!


    ※


    陸儉到家之後就問伏波所在,誰料她竟然出門逛街了。陸儉不由失笑,也想起了之前跟她下棋閑聊時的光景。這短短半月,她花費的心力可不比自己少,是該出去遊玩一番。


    隻可惜自己還不能在人前現身,否則該陪她一起去的。這念頭一浮上,連陸儉自己都搖了搖頭。現在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陸氏還沒解決,他那親爹也沒有失去宗長之位,怎麽可能輕飄飄放下一切,耽溺在私情上?


    因此陸儉沒有再問伏波的行蹤,隻是照常處理手頭的各項事務,絲價已經跌到了八錢銀子,然而距離他跟顧三郎商量好的還差些許。等到絲價徹底壓下來,還要再購入一批,好衝抵吳氏那單子給出的高價。當然,這些還不是重點,如何開設銀行,確立規矩才是重中之重。


    不過四家聯手,有些東西是不能公開談的,第二天出現在顧府的,就隻有他一個了。


    “明德這次的手段,讓我家大人稱讚不已,還把我罵了一頓呢。”麵對陸儉,顧雲開笑的十分輕鬆,還親自給他斟了酒。


    “若非三郎出手,這絲價也不會跌的如此快,世叔怕是心裏歡喜著呢。”陸儉笑著舉杯,調侃了一句。


    顧雲開哈哈大笑,然而飲盡了酒水後,又歎了一聲:“不過若是開了銀行,至少明麵上就不能這麽來了,沒有規矩,怕是旁人也不敢來做買賣。”


    簽了契書後放火燒了人家的庫房,這事情要是傳出去,別說小門小戶了,就是世家也不敢跟你做買賣啊。


    陸儉輕笑一聲:“看顧兄說的,番禺的交易場開了這麽久,也沒出過亂子啊。而且行市漲跌,本就要看時局的,也不是誰都能作準的。”


    顧雲開略一沉吟:“如此說來,交易所還是要以海貿為主了?東海可不比南海,沒有一家獨大的道理。”


    大宗交易的確要看時局,現在各地都是一團亂,誰知道會遇上什麽樣的情況,空買空賣的確不保險。可海上也不比陸上好多少啊,東海根本沒有能一統海疆的大豪,更多是世家豪族的船隊各自為政,他們可是也會對旁人的船隊下手的。


    再加上陸儉這一番手腕,如何安定人心,還真是個麻煩事。


    陸儉卻一點也不擔憂:“正因為時局太亂,有些錢財才更急著尋出路,哪怕不做交易,也會考慮存進銀行,而非埋在地裏。”


    銀行不像錢莊,可會給利息的。而時局大亂的時候,放貸就不是最優選了,那些原本拿去放貸的錢,很有可能被吸入銀行,賺取息錢。這就是為什麽要四家聯手了,隻是信譽就能讓所有人把白花花的銀子拿出來,心甘情願的投在他們手裏。至於交易場,時間長了,有了聲望,自然也會慢慢開展。


    這是老成之言,顧雲開卻撇了陸儉一眼:“怎麽,你也打算在餘杭開作坊?”


    在番禺,銀行吸納來的錢,一半用在海貿上,另一半則是開起了作坊,這當然是用錢生錢的好辦法,可是在餘杭卻行不通。所有大宗貨物早就有了行市,裏頭世家林立,豪族遍地,可不是外人能插手的。就像織造坊,誰敢在餘杭開場,得先問問顧氏答不答應。


    陸儉哈哈一笑:“自然不會如此麻煩,還是走海貿穩妥一些。如今南洋航路打通,一趟船走下來,一年的盈餘就都有了,可不就賺錢的好辦法了。”


    這話讓顧雲開鬆了口氣,也對銀行多了幾分認知,看來陸儉這小子真是有備而來啊。而且有些話他沒明說,顧雲開卻心知肚明,隻要開了銀行,今後餘杭和番禺通商就能利用票據存取現銀了,這對於海商來說可是大大的便利,也更能促進船隻南下。


    看來他所圖的,還是比自己所想的要多少一些,不過顧雲開並不排斥,畢竟是大買賣,思慮多些總是好的。


    說完了銀行,兩人又談起了倭國的買賣,這才是顧氏最大的進項,也不願跟旁人分享。不過青鳳幫同樣是走這條路線的,兩家的主營又不相同,倒是可以借著赤旗幫跟他們聯係一二。


    然而正談著,突然有個小廝走了進來,附耳對顧雲開說了些什麽,他的神色一下就變了,轉頭看向了陸儉。


    出什麽事了?陸儉心頭一凜,實在是對方神色中有了變化,似生出了戒備之意。


    然而顧雲開沒有直說,反倒不明不白的問了一句:“對了,最近怎麽沒看到方陵那小子?”


    陸儉麵色不變,隨意道:“讓他處理雜事去了。”


    這本該是平平常常的一句,顧雲開臉上的笑容卻徹底沒了,凝視陸儉良久,才道:“我知明德你求勝心切,隻是有些事情,還得拿捏分寸。”


    是陸氏那邊出事了?陸儉心中警鈴大作,已經覺出不對,可是人前卻不能流露,隻是隨意敷衍了幾句,就起身告辭。這一次,顧雲開沒有起身相送。


    剛一出門,等在外麵的陸三丁就快步走上前來,還沒等他開口,陸儉就低聲道:“上車再說。”


    這裏可是顧府,他可不想讓人聽到什麽。等上了車,陸三丁是真按捺不住了,急急道:“家主,大事不好了,陸氏的莊子有人反了!”


    陸儉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可是流民反了?有多少人?”


    “還不清楚,但是鬧得極大,已經開始衝擊大小田莊,似有往城中裹挾的意思。”陸三丁是真坐不住了,這可是標準的亂兵啊,而且是先從陸氏反的,這要是鬧大了,整個江東都要大亂的!


    難怪顧雲開會是那樣的神情,陸儉握緊了雙拳,突然道:“這事伏波知道嗎?”


    陸三丁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陸儉也沒等他作答,厲聲道:“先回別院。”


    赤旗幫的人馬可都在外麵,這亂兵到底是從哪兒來的,還要問問那人才行!


    馬車行的飛快,不多時就到了小院,陸儉跳下車,大步往裏走去。他知道伏波已經回來,根本就沒有讓人通報的意思,直接闖了進去。


    然而一路上並沒有人攔阻,那些侍立門外的護衛就像沒到看他一樣。若是以往,陸儉可能還會有些自得,然而今日,他可沒有閑心想這些了。


    一把推開院門,陸儉便看到了坐在院子裏喝茶的身影,那女子還是一身的小婦人打扮,連衣裳都是蔥綠色的,還係了一條湘水裙,十足的清雅俏麗。然而看著她,陸儉卻覺得喉中發堵,似乎是從胸腔擠出了聲音。


    “陸氏的亂兵,可是你挑起的?”


    這話不像是問句,卻也不像反問,難得的失了分寸。


    伏波放下了手中的茶盞,也給了他一個幹脆利落的答案:“沒錯。”


    第三百二十四章


    這回答太過輕飄,讓陸儉一時都按捺不住,脫口而出:“為什麽?!”


    為什麽在他即將大獲全勝,奪回家業的關口,來這麽一出?若是把鼓動流民造反的罪名扣在頭上,他還怎麽在家中立足,還怎麽跟其他世家交往?她不是一直在幫自己嗎,怎會突然反戈一擊?


    一時間,陸儉想到了無數可能,也生出了無數猜忌,然而伏波的回答依舊出乎了他的預料。


    “因為流民們知道了自己為何會家破人亡,身無分文。被欺壓太過,自然要舉旗造反。”


    聽著那毫無波瀾的聲音,陸儉的呼吸都凝滯了一瞬:“你把這些告訴流民了?”


    赤旗幫是從陸氏麾下的餓虎寨動手的,還假做反叛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也正因為這騷動,才讓陸氏精兵紛紛回援,給了他燒毀生絲的可趁之機,然而這些不該公之於眾,更不該讓那些流民們知曉!


    這可是江東世家人人都在做的事情,陸氏能因此內亂,其他人家就不會嗎?一想到那些被奪了妻小,殺了老弱,搶走所有家財,被迫賣身為奴的流民會如何反應,陸儉就覺得遍體生寒。


    麵對陸儉的不可置信,伏波卻淡淡反問:“為什麽不呢?他們本來可以掙紮著來到城外,期盼朝廷任命的官員給他們一條活路的。可惜那些世家大族想要的不是人丁,而是豬狗。”


    這番話不知怎地激怒了陸儉,他的聲音也沉了下來:“如此意氣用事,你可想過後果?難不成你要讓江東大亂,讓陸氏,讓所有世家都陷入戰火?的確有人行事不堪,但世家也庇護了百姓,讓不知多少人得已飽食,周全性命。若是連江東都亂了,又會有多少人流離失所,枉送性命!”


    這幾乎是斥責了,伏波卻搖了搖頭:“你以為我要搞亂江東?放心,不會的,隻是那點兵力,不足以推翻世家,甚至傷不了他們的皮毛。”


    宛若一拳揮到了空處,陸儉的眉頭皺的更緊了:“那你想做什麽?你來江東為的又是什麽?”


    事到如今,陸儉可不會相信伏波來江東隻是為了助他報仇,甚至可能都不是為了鋪開銀行,勾連世家,另辟一條航路,那為的是什麽?


    “自然是為了一根可以楔入世家的釘子。”伏波給出了答案。


    陸儉僵在了原地,這根“釘子”意味著什麽,他此刻已經全然明白了。掀動叛亂,會讓陸氏上下都以為這些是自己做得,他們會憤怒,卻也會恐懼,會讓他說過、做過的全都變成瘋狂的威脅。那群族老們不會再猶豫了,他們隻會飛快應承下來,給自己想要的一切,隻為留存陸氏的根基。


    然而他得到了陸氏嗎?不可能了,沒人會信他了。不隻是陸氏,其餘幾家也要生出防備,一個能鼓動流民作亂的人,就不可能站在世家這一邊的,他出格了,背離了所有人的利益,哪怕舌燦蓮花也沒人會信了。隻是輕輕鬆鬆一步,就斬斷了他跟江東世家的聯係,今後他的根基,他的身份,都隻會落在赤旗幫,成為伏波的代言人。


    她所有的言聽計從,為的就是這個嗎?陸儉隻覺口中發苦,說出的話也帶著苦澀:“你從來就沒信過我……”


    若非心存猜忌,何至於此?


    伏波淡淡道:“來江東這麽長時間,我可見過不少世家子,也看到了他們吃人喝血,連嘴都不願擦一擦的模樣。陸儉,你和他們是一路人。”


    因為這一場場的算計,讓她也生出了忌憚嗎?陸儉閉了閉眼,用力壓住了翻騰的心緒。自己是真的昏了頭,一退再退後,憑什麽會覺得伏波會助他一飛衝天,不做防備?她要的從來就不是盟友奧援,而是一個順從的下屬。


    可她的確是信過他的,是尊重過他的,是讚許過他的,甚至也不遺餘力的保護過他。那些笑,那些推心置腹,那些散漫隨性,難道都是假的嗎?


    陸儉是真忍了,可也真沒能忍住:“若你擔心,還有別的法子……”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伏波打斷了:“你是說聯姻,跟令尊一樣嗎?”


    陸儉閉上了嘴,連身形都微微後傾,就像當麵挨了一巴掌。那些翻騰的東西再難壓抑,陸儉抬起了頭,目中也升起了赤紅:“如此逼迫,你就不怕我心生怨恨嗎?”


    “然後呢?攪亂市場,讓番禺、餘杭兩地的商賈與我作對?”伏波笑了,這次是真心實意的,“若是如此,我不介意大舉發兵,把他們付之一炬。”


    依舊是一身小婦人的打扮,然而坐在麵前的人卻變了,變成了那個縱橫南海,讓人喪膽的梟雄。


    陸儉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伏波已經站起了身,直視著他道:“你以為我辦招商銀行是為了籠絡世族,站穩腳步?其實我不在乎這些,我想要的隻是讓他們把埋在地裏的銀子挖出來,投入銀行,投入交易場,投入各式各樣的作坊,或是投進茫茫大海裏。我要讓他們看到還有別的法子賺錢,還有別的利益可以追逐,讓他們把死死盯在土地上的眼睛挪開。所以,執掌招商的人是誰,並不重要。”


    若說之前,陸儉還有掙紮的餘地,那麽這話一出,一切念想就都沒了。伏波不在乎招商銀行,她一早就把這些交給了自己,不是因為隻有他眼光獨到,才幹非凡,而是這個銀行並不是無法放棄的東西。她隻是需要一個人撐起攤子,需要有人緩和赤旗幫與世家的矛盾,卻又不至於那麽快的倒向世家。


    如果他不選擇前來餘杭複仇,也許她也不會這麽快動手,是自己把軟肋遞在了她麵前。


    可是,為什麽呢?她什麽要做這些出力不討好的事情呢?她為何要對世家抱著如此仇視,不肯放鬆分毫呢?


    靈光乍現,陸儉脫口而出:“你是想報仇?是那些世家鼓噪,才害了邱大將軍!”


    他能想到的,隻有這種可能了,當初導致邱大將軍滅門的,不隻是讓天子忌憚的名聲和武力,更是掃海引來的一係列問題,若無世家推動,那昏聵的天子未必會下手。


    麵對詰問,伏波卻冷笑一聲:“沒了現在的世家,也會有別的,會有豪強並起,會有累世的官宦。我想要的並非是鏟除他們,而是約束他們,讓另一些人站起來。”


    讓什麽人站起來,那些黔首黎庶嗎?陸儉想起了民生銀行,想起了赤旗小學,想起了鎮海將軍廟,這一切他從未插手過的東西,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嗎?


    若是如此,他就從未跟她同路過。


    那現在呢?在事情已經落到如此地步的現在呢?陸儉隻覺手都抖了起來,他的一切謀劃,一切安排,一切渴望都變成了笑話。


    伏波沒有讓他陷入這些情緒,突然開口:“原本我問過你,複仇之後打算做些什麽?你沒能給我答案,想來也不過是繼承家業,做一個比你父親還要強上幾分的宗長。如今達成所願,我依舊願把招商銀行交給你,你可願試試這條不一樣的道路?”


    陸儉猛地抬起了頭:“你還想用我?”


    “為什麽不呢?如此心機,如此手段,合該有用武之地。”伏波笑了,“連我都猜不到這銀行會造就什麽,但是隻要做下去,想來也是能改天換地的,隻要它不脫離我的掌控。”


    這一瞬間,陸儉明白了過來,幡然醒悟。伏波要的從來就不是擊潰他,而是折服他,宛若用鐵鞭,用匕首來馴服烈馬,恩威並用。也正因此,她才會在聯姻這個話題上嗤之以鼻,因為那是非分之想,是僭越之舉。


    她沒有選擇把一切做絕,隻是斷了他的後路,又給了他一條新路。


    看著立在自己麵前,比他還矮了一頭的女子,陸儉徹徹底底說不出話了。他應當記恨的,應當把這當作奇恥大辱,試著報複回去的。可現在,他發現自己做不到了,隻因擺在麵前的東西太過誘人,哪怕對方用權謀拿捏,用話術打壓,那條路都是明明白白的,仿若觸手可得。


    他已經完成了複仇,為母親雪了恨,讓父親和那賤人嚐到了苦果,剩下呢?按部就班成為一個世家的宗主,還是頂著所有世家的懷疑和覬覦,成為赤旗幫的馬前卒?


    這本不該是個選擇的,然而奇妙的,陸儉竟然生出了恍惚。他在史書上見過這樣的故事,那些精彩絕豔的世家子,宛若被下了降頭一般,去輔佐遠遠不如自己的主君,披荊斬棘,嘔心瀝血,甚至有些都不能讓家族更上層樓。


    這是為什麽?隻是看到了一條新路罷了,由主君許諾的道路。


    然而嘴唇抖了抖,陸儉卻沒法做出答複,因為他的自尊尚在,且仍在隱隱作痛,他沒法就這麽低頭,向人俯首。


    好在,伏波也沒有要他立刻答複:“再過兩天,我就會離開餘杭,等你想明白了,再給我答複即可。”


    說罷,她幹脆利落的轉身而去。


    等看不到她的身影後,陸儉才終於動了,一步步拖著腳,走到了那石桌前,重重的坐了下來。他的目光一時無法聚焦,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的停在了麵前那隻茶盞上。那白瓷盞上,印有一抹淺淺的唇脂,這是女子喝茶時才會留下的,放在歡場,更是人人樂道的豔事。可是那紅痕,卻不知怎地讓陸儉的心扭了起來,生出了痛楚,讓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觸碰。


    然而指尖還未觸到杯壁,他就渾身一顫,捏起了拳頭。就算恨了一輩子,他還是像他的父親,而伏波,不像他的母親,分毫不像。


    低低的,陸儉笑了起來,笑得捂住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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