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多言,伏波道:“下去準備吧,我們該動身了。”


    ※


    再次登上了海船,方天喜瞥了一眼船上的旗幟:“這是借了別家的名號?”


    “沒錯,通過衛所聯絡上了錢家,借他們的名頭走一遭雩州,說是要開辟一條新糧道。”伏波道。


    “錢家不是跟你們聯手了嗎,萬一陸氏知道了怎麽辦?”方天喜皺眉道。


    他可是聽說了,之前錢家和淩家一起圖謀攻打赤旗幫,隻是淩家被滅了,錢家則轉頭跟他們談合。雖說距離陸家的船隊覆滅也沒多久,消息未必傳了過去,但是借錢家的名號,還是有些風險吧?


    “正因為是錢家的船,路過汀州時怎麽小心都不為過。套這麽一層皮,萬一被識破了,別人也要掂量掂量能不能下手。”伏波哪會不知道這裏麵的風險,但是燈下黑是不變的道理,而且錢氏背靠衛所,也是有背景的,隻要沒徹底撕破臉,對方輕易不會下死手。在如今這種傳個消息都要個把月,搞個政鬥可能要持續好幾年的時代,冒充錢家才是最穩妥的方案。


    方天喜這樣的謀士,自然是一聽這話就明白了過來,不由瞥了伏波一眼:“你膽子倒是大。”


    這樣搞行不行?當然行,就是太險。沒有足夠的膽量,哪敢自找麻煩?


    “先生早就知道我大膽,何必多言?”伏波坦然道。


    麵對這回答,方天喜還真沒話反駁,畢竟這可是個能在蓑衣幫劫獄時順手撈人的家夥,還有什麽做不出的?


    哼了一聲,他轉過話題:“既然這次是老夫請你前來,就必會保爾等性命,隻要依計行事,定能安全脫身。還請伏幫主約束手下,莫要生亂。”


    伏波卻笑了笑:“別的不敢說,但是謀劃這種事我還是挺擅長的,既然事關生死,還請先生告知詳情,商量之後再做定奪。”


    這是一上來就要奪權?方天喜眉頭一皺:“怎地,你是不信老夫?”


    伏波搖了搖頭,突然道:“之前孫兄救人,可是扮作火龍隊離開的?”


    方天喜被問的一怔,脫口而出:“你怎麽猜到的?”


    孫元讓那麽機警的人,竟然都沒發現赤旗幫的動作,這群人肯定沒有緊跟著孫元讓行動。說實在的,方天喜至今都沒猜到他們是怎麽在那晚大亂中脫身的。然而他沒猜到對方的手段,對方卻能猜到他的,這就讓人有些掛不住臉麵了。


    伏波微微一笑:“城中起火,各處的火龍隊肯定是第一個被驚動的,萬一有一支途徑府衙時,發現二堂也起了火,前來救火豈不是理所應當?驟然發難自然防不勝防。而且那晚大亂,推著水桶趕去救火的人,也最不容易被人懷疑,孫兄就能從容帶人撤離了。”


    這推衍跟他的計劃嚴絲合縫,甚至比他講給孫元讓的還要明白。有如此心思手段,難怪會想奪權……不對,也不能說是奪權,畢竟他是蓑衣幫的,對方則是赤旗幫的,兩邊合作,這可不就是名正言順的商討嗎?


    方天喜沉吟片刻:“也罷,既然伏幫主如此說,老夫也不會私藏。”


    這是讓步,也是認可了她的能力,伏波卻沒有自得,反而補了一句:“還有一事,請先生記牢了,我是個女子,是可以穿裙戴釵的。”


    方天喜差點沒噴出來,這算什麽話?他難道不知道……等等,這的確有便利之處啊。懷疑什麽人,都不會懷疑一個弱女子,特別是這女子年紀不大,長相俊秀的時候。放在此次計劃中,必然會有大用。


    不由自主,方天喜看向那個站在伏波身後的小丫鬟:“你早就有這打算了?”


    他原本還以為喜歡用這種小姑娘,是這位邱小姐的私心,就像大營裏那個牙尖嘴利,把田昱都折騰得頭痛不堪的丫頭。現在辦這種大事也要帶上一個,不說別的,起碼能貼身伺候,他也不便多言。然而現在聽她這麽說,方天喜才反應過來,這肯定是早有預謀啊。除了平頭百姓,但凡有點身份的女子,出門都是要帶婢女的,有個丫鬟跟在身邊自然也更穩妥。


    隻是,這膽子也太大……方天喜想到一半就哼了一聲,把這念頭給掐斷了。他早該知道,這就是個無法無天的!


    “既然如此,老夫就不客氣了。”不說二話,方天喜應了下來。人家都敢冒險,他一個外人還要攔著嗎?人盡其用才是謀士的本分。


    “那就有勞先生了。”不再多言,伏波客客氣氣著帶人向船艙裏走去。


    很快,兩條運鹽船就駛出了羅陵島,沿著海岸向東行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當夏季風吹起時,無數遠洋船會乘著季風自南洋回返,向著番禺、泉州乃至更遠的江南一路前行。因而這時的海上,也是海盜最多的時節,他們成群結隊縱橫海上,隻盼能劫下一隻肥羊。這種時候,就算是強橫的私鹽販子也不免提心吊膽,生怕自己的運鹽船被人搶了,然則伏波乘坐的這一艘船不太一樣,隻是一個赤旗幫的令牌,就讓不少賊人退避三舍,連那些肆意妄為的疍民也都網開了一麵。


    麵對如此情形,方天喜都忍不住嘖嘖稱奇:“誰能想到隻是造個船,就能讓疍民聽話。隻是用這法子,你就不怕他們學了造船的手段,反手賣給旁人嗎?”


    方天喜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手段,才打探出赤旗幫籠絡人心的法子,如此劍走偏鋒,著實讓人讚歎,可是其中的隱患也不算小。畢竟手藝隻要學到了,那就是自己的,赤旗幫如今雖有些的勢力,卻也不能讓所有疍民的船場為自己所用。這要是別人雇了疍民造船,豈不是平白給自己增加對手?


    伏波卻道:“若是不多找些人來群策群力,赤旗幫恐怕永遠都沒法自建船廠,一個船幫修船造船都要靠別人,恐怕也不妥吧?比起這個,讓旁人學去點本事反倒是微末了,會找疍民造船的又能是什麽大勢力,我養的兵可不是擺設。”


    一個船幫需要造船嗎?方天喜可不覺得。據他所知,別說是船幫了,就是大海商都不會琢磨造船的事情,跟船場訂不就行了?自己試著造,不但費時費力,還可能血本無歸,畢竟讓一艘船安安穩穩在海上漂,可不是十天半個月就能學來的本事。


    那為什麽還要建自己的船場?有時方天喜都懷疑這位邱小姐是不是看過什麽雜書,對建工坊有種古怪的執著,這要是成了還好,要是沒成,她真能承擔這裏麵的損失嗎?


    見他麵上神情,伏波突然笑道:“說起來,先生遊曆四方,可認識些精通奇技淫巧之人?譬如數算,繪畫,堪輿,工造……我這邊可是急缺人才,願重金相聘。”


    方天喜麵色更古怪了,瞥了伏波一眼:“我可是蓑衣幫的……”


    “是是。”伏波不等他說完便道,“先生自然是蓑衣幫的人,但是這些人蓑衣幫就未必會要了吧?與其荒廢一生,科舉不第,何不來南海試試運氣?”


    你挖人牆角的心思倒是一刻也不歇,然而想了想,方天喜還是道:“等走完這一遭,我可幫你問問。”


    他是個謀士,認識的人裏自然五花八門幹什麽的都有,否則也沒法撐起自身的雜學。這些人裏雖說有些憑著本事過的不差,但是也有屢試不第,連謀生都難的。雖說赤旗幫現在還不算安全,但是這位邱小姐顯然不是池中之物,來這邊混口飯吃倒也不是不行。


    當然,如今的最重要的,還是眼前的謀算。


    因是順風,隻花了幾天,運鹽船就到了潮州,自海門入了鄞江。


    從大海進入內河,船就多了起來,畢竟此處緊鄰番禺和泉州,向來是一條交通要道,又有兩座大鹽場比鄰,更是擠滿了運鹽的船隻。因而赤旗幫這兩條船藏在其中,不顯山不露水,倒是頗為安穩。


    不過內河畢竟跟海上不同,不止是行船的方式,更要打點一道道關卡,應對那些貪婪無度的官吏。好在這伏波帶了幾個趙家的老手,都是運慣了私鹽的,這點小事自然難不倒他們。順著鄞江慢悠悠行了幾天,兩艘船穿過了鬆門鹽場,向目的地汀州行去。


    不過此刻,船上的旗幟早就變了,收起了錢家的旗號,掛上了一麵江字旗。這就是方天喜準備的第二套皮了,乃是棉城一家小鹽商的旗號,等到了汀州,就能借此名義進入城中,伺機跟蓑衣幫的人接頭。


    而行船如此慢,也是為了能探聽消息。雖說早就約定好了時間,但是大軍出動,變數向來不少,蓑衣幫又是亂軍匪幫,就算是孫元讓這樣的人來統領,也做不到萬無一失。


    果不其然,一路是聽到了些蓑衣幫的消息,但是亂兵尚未進入江東,因而河道上極為安穩,根本瞧不見亂象。


    “蓑衣幫不會爽約吧?”麵對這樣的情形,伏波不免多問一句。


    方天喜嗬嗬一笑:“老夫的安排,怕是沒幾個人能猜到。既然已經快到江東了,那打過來不過是時間問題。”


    其實攻打江東,對於蓑衣幫而言有點不劃算。這地方富庶是不假,但也豪強林立,遍地世家,不說那些私人聚居,兵強馬壯的莊園塢堡,就連府縣的城牆都比別處高上三分。這可就不是肥羊了,而是會咬人的狼,沒點膽量,沒點手段,哪家反賊敢往這邊流竄?


    而方天喜利用的就是這種心態,畢竟這次作戰的重點並非前線,而是後方的種種安排,因而能不能打贏根本不重要,隻要能使孫元讓再立新功,成為蓑衣幫裏真正能帶兵,能領軍的頭目就行。


    然而話雖如此,有些卻也得說到前麵,頓了頓,方天喜道:“不過他們若是來的晚了,可能就要麻煩幫主在汀州多呆幾天了。”


    對赤旗幫而言,汀州也是不折不扣的龍潭虎穴,待得越久就越危險,不過在方天喜看來,這瘋丫頭恐怕不會在乎。


    伏波笑笑:“那我正好在城中多待幾日,若是能尋來一條新糧道,才是最好。”


    這是為了應付長鯨幫做準備嗎?畢竟長鯨幫占了瓊州後,赤旗幫再想依靠陸儉的糧道就沒那麽容易了,而汀州又是不折不扣的魚米之鄉,除了陸氏、葉氏這樣的世家豪強,還有不少次一等的望族,若真能勾搭上,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看來這丫頭暗中聯係錢家,不是隻借個名號這麽簡單。


    不過她有自己的安排反倒更好一些,隻要不打亂自己的計劃,辦事越是正大光明,就越不容易引起旁人的猜疑。


    隻是……看了伏波一眼,方天喜還是道:“你真要以女子的身份談生意嗎?”


    “怎麽,覺得不妥?”伏波反問。


    “有些紮眼了。”既然說過要利用女子的身份,方天喜就不會客氣,隻是用女子的身份掩護,和用女子的身份經商完全是兩碼事啊。這要是被人瞧出破綻,豈不麻煩?


    “女子有點出人之能,就足以讓人驚詫,誰還會想到她有第二重身份?”伏波笑著反問,“既然要在汀州多停幾天,還不如直接把這身份弄牢靠些。”


    這話讓方天喜無言以對,畢竟失約的是蓑衣幫,讓赤旗幫這群人擔上更大風險的也是他們,既然如此,還有什麽資格攔著對方呢?算了,反正有他在,真遇上什麽麻煩,順手解決了便是。


    想到此處,方天喜道:“那還請幫主告知行蹤,別處亂子才好。”


    伏波頷首:“這個自然。”


    又過了三天,運鹽船在汀州外的碼頭靠了岸,一個年輕婦人被婢子小心攙著,登上了馬車,帶著管家和跟著一眾仆從,浩浩蕩蕩往城中而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行人選擇的落腳處,並非方天喜早就安排好的偏僻院落,而是臨時租下了一間有獨院的客舍。這也是伏波提出的,他們如今可是套著“行商”的馬甲,而且是真要去談生意的,哪能在住處上露出破綻?選擇一間有名氣的客舍,才是彰顯自身實力,並且麻痹敵人的最好辦法。


    不過一進大門,那群跟著的“家丁”就四散開來,四處搜索起來。


    方天喜看著這群人訓練有素的動作,不由道:“夫人可真是心細,連這都教過。”


    到一個陌生地方,先翻箱倒櫃仔仔細細查上一遍,生怕隔牆有耳,這簡直就是做慣了賊啊。她到底是哪兒學來的本事,總不能也是邱晟教的吧?


    伏波微微一笑:“小心無大錯。”


    連這點警惕性都沒有,也不用執行任務了。臨時駐地,尤其要重視安全。


    等全部查完了,眾人才進屋落座,這個小院顯然也是考慮到了客人對於私密性的需求,會客用的廳堂在院子正中,距離四下的牆壁都很遠,隻要沒有外人,就沒人能聽到屋中人說了什麽。


    坐下後,伏波先道:“最近兩日,我會命人勘察附近地形,重新確定撤退路線。先生則要牢牢保密,絕不能暴露此地。”


    這也是他們商量好的,若是原本的住處,蓑衣幫的暗探輕易就能找上門,一旦發生異變,很可能要受到牽連。而他們還不知要在汀州城待上多久,自身的安全必然要放在首位。


    方天喜哼了一聲:“這個老夫自然曉得,你跑去拋頭露麵時,也得小心點。”


    伏波笑道:“先生不必為我擔憂,這點小事還難不倒我。”


    誰擔心你了!看著那露出溫婉笑容的女子,方天喜隻覺的牙都痛了起來。他見過這丫頭一派天真,羞怯稚嫩的模樣,也見過她英氣滿滿,毫無破綻的偽裝。誰料如今隻是換了個妝容發型,竟然就成了個明麗婦人,瞧著約莫二十三四歲,哪有待字閨中的模樣?這等易容術,怕是江湖客都沒法做到吧?


    不過這些,方天喜可不會表現在麵上,轉過話題,他道:“不論能否談成,都要記得咱們是來幹什麽的,切不能因小失大。”


    他們是來幹什麽的?當然是來搗亂了。其實這場計劃的最終目的,就是在即將到來的大亂裏,讓陸氏和葉氏撕破臉打起來。葉氏是汀州首屈一指的豪強,乃是標準的坐地虎,陸氏則是江東名門,財大氣粗,屬於過江龍。這樣的兩家共處一地,平日怎會和睦?隻是陸氏有人在朝中身居高位,葉氏不好發作罷了。


    如今陸大人驟逢彈劾,根基不穩,又有陸儉這個不孝子在背後搗亂,最怕的就是葉氏趁機使壞。而相反,葉氏正跟青鳳幫打的你死我活,不知投了多少人力物力進去,又怎麽可能不防備陸氏這個惡鄰?


    兩家本有舊怨,又是一點就炸的時節,蓑衣幫的目的,就是來點火的。城外一把,城裏一把,隻要能在火徹底燒起來前撤走就行。而赤旗幫的責任,就是趁著火起時順順當當把人接出城。


    方天喜自覺他的才智能應對所有變數,但是眼前這女子,他是真摸不透啊。也正因此,才不得不千叮嚀萬囑咐,隻盼能讓她安分一點,別惹出亂子。


    伏波當然知道方天喜怕的是什麽,然而把自身安危交在別人手裏,可不是她的風格。何況這次要談的,還真事關重大,能讓赤旗幫走出南海的大好機會,怎能輕言放棄?


    “如何跟人商談,我自不會隱瞞,還請先生也如此,若是蓑衣幫那邊發生異動,也早些告知才好。”伏波笑道。


    這話說來簡單,實際要靠相互間的信任和坦誠,而方天喜發覺,在這方麵,自己恐怕還不如麵前這女子。想明白此事,方天喜也就不再多說什麽,隻有這麽點人,唯有通力合作,才能全身而退啊。


    ※


    不論是哪州哪縣,隻要有世家高門,就必然能排出個強弱。位列一等的,人盡皆知,往往隻有那麽一兩家,誰也不會記錯。但是第二等的就多了,七八家都不止,還難分高下。這裏麵當然有往自己臉上貼金,但也有家底雄厚卻悶不吭聲的,汀州蕭氏就屬於這樣的門第。


    早年蕭氏也曾出過幾任高官,算是一方顯貴,但是不幸卷入黨爭,站錯了邊,導致根基盡廢。為了避禍,蕭氏子弟數年不曾參加科舉,反而轉道經商,不過耕讀傳家的底子放在那兒,還是以經營糧貿為主。


    然而汀州世家林立,有陸氏這樣占田無數的高門,也有葉氏傭兵巨萬的豪強,蕭氏當家人頗為謹慎,從不強出頭,也不涉足海貿,故而在汀州本地雖有名望,卻不出挑,一副不溫不火的模樣。可是即便如此,饒是陸氏這等江東數一數二的大糧商,也沒法擠掉蕭氏在汀州的份額,足見其能耐手段。


    穩紮穩打的作風,也讓蕭氏商號的行事略顯保守,外人想要同其合作,少不得要層層引薦。也正因此,身為蕭氏商行的主事人,蕭霖平日也收不到幾張拜帖,更沒有見外客的習慣,誰料今日卻有一張拜帖遞到了麵前。


    “棉城江氏?”聽到管家稟報,蕭霖皺了皺眉,“這等人打發了就是,何必來稟?”


    也不怪他會如此說,棉城距離汀州可不近,那所謂的江家他更是聽都沒聽過。如此人家不托關係,直接找上門來,他又怎麽可能會見?


    那管事幹咳一聲,露出了些為難神色:“東家,實在是來人有些古怪,乃是個年輕婦人,模樣還不差……”


    說著,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瞟了過來,蕭霖氣笑了:“怎麽,你覺得那女子跟老夫有瓜葛?”


    他今年四十有五,的確到了可以稱“老夫”的年紀,家中更是妻妾俱全,怎麽可能千裏迢迢跑去棉城招惹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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