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青再次遲疑了,半晌才道:“不知作價幾何?”


    伏波倒也幹脆:“一斤八兩,先貨後款如何?”


    楊青一下就心動了,從合浦運來的胡椒,可從來沒有這個價碼的,而且肯定也進不到這麽多貨。咬了咬牙,他道:“隻要不是長鯨幫的貨,小的就接了。”


    看來隻要利潤足夠,青鳳幫也不介意往別人的地盤伸一伸腳嘛。伏波笑道:“那我回頭讓人運來,對了,過些日赤旗幫要在番禺開個魚檔,到時候就是鄰居了,還請楊掌櫃多多關照啊。”


    楊青剛剛放下的心頓時又懸起來了,別人開魚檔隻是為了賺錢,赤旗幫這樣的大幫開魚檔,會是簡簡單單的賣魚嗎?他可是知道赤旗幫賒欠海貨的手段,這下怕不是連番禺附近都要被他們收入囊中了。


    占住了海貨,籠絡了漁民,跟稱霸一地又有什麽區別?他原本就覺得赤旗幫發展太快,現在看來,還是低估了對方。此事得盡快稟報東家了,以後想在番禺發展,說不定都要看赤旗幫的臉色了。唉,他怎麽就如此倒黴,攤上了這麽個主兒呢?


    伏波可不管這小子怎麽想,該交易的交易,該通知的通知,一筆大單算是分兩次談成了。伏波也不多留,再次坐船返航,之後就是運貨,開店,辦廠了。這些東西千頭萬緒,她一個人可解決不來,好在,東寧不是還有個可靠的幕僚嗎,也該給他加些擔子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大早,田昱就坐在了書桌前。署理大營諸般事宜,對他而言其實不算什麽,營地的擴建是之前就安排好的,水泥作坊已辦妥了契書,如今正在整修場地,銀行雖然開了,但是借錢的沒有幾個,百姓們都在觀望,想要打出名頭還需要很長的時間。至於和衛所協商買炮,這事讓曹縣令私下交易就行。


    於是落在他身上的,不過是處理各式各樣的賬目,還有伏波所說的“預算”統計,對於精善數算又有實務經驗的田昱而言,隻是舉手之勞,哪用一大早就開始辦公。


    當然,若是放在以往,田昱也不會這麽早就到書房,可是這些日他總是心緒不寧,難以靜下心來。自從伏波回島後,傳來的消息一直斷斷續續的,人倒是派來了兩批,全是研製水泥的泥瓦工。許是怕人泄密,圍剿遠洋船隊的方案他都隻知道些皮毛,更不知敵人何時出現。


    之前田昱還能強壓下焦慮,但是前幾天突然傳來消息,那支遠洋船隊被拿下了,光是俘虜就有五六百人,船上的貨物也盡數保住了,可謂大獲全勝。這對所有人都是個好消息,連孫二郎都專門回大營了一趟,可是得勝之人卻沒先回大營,反倒去了番禺。


    那麽多財貨啊,如何處理不該跟他這個幕僚商量一下嗎?她竟然直接就去了番禺!


    田昱知道自己是個逃犯,雖說已經死遁除名,但是前往番禺城依舊有風險。他也清楚,這次大勝跟那位陸公子關係密切,前去知會一聲也不奇怪。甚至他都心知肚明,劫掠來的貨物多半是要找地方銷贓的,東寧可沒什麽門路。但是身為幕僚,被排除在外,仍是讓田昱有些別扭。


    若是不信他,是萬萬不會把根基命脈交給他掌管,可若是信他,為什麽不先回大營?


    難不成她受了什麽傷,暫時不想見人?孤身一人登上敵艦,一舉降服了千料大船,這是可以放進傳奇話本裏,讓萬人傳唱的壯舉。然而如此冒險,真不怕死嗎?嚴遠那小子都不知道勸上一勸,赤旗幫就沒別人能做這事了嗎?


    想得越多,田昱就越是心慌。好在他也清楚,伏波若真受了重傷,就算沒人給他送信,孫二郎也必然會知道,這才壓下了那一抹焦慮。不過饒是如此,好不容易調整回來的作息又亂成一團,起的太早,田昱又不願被別人看出來,隻能躲在書房裏打發時間。


    不過這點活兒,對於他而言花不了太長時間,處理完公務,又不想離開書房,田昱就找了本地方誌看了起來。這也是曹縣令命人送來的,打理地方,多讀讀地方誌總沒有錯,可惜亦如昨日,他看的心不在焉,反倒把一本書揉的卷了邊。


    正發呆,門外王根兒大聲道:“田先生,幫主回來了!船馬上就靠岸了!”


    田昱一驚,扔下書就想推著輪椅出門,然而下一刻,他停下動作,輕咳一聲:“我在書房等她。”


    這幾日他未曾修麵,今天起來太早,衣衫都沒有換,如此狼狽怎能見人?反正他一個瘸子,去碼頭也是給人找麻煩,等在營中即可。


    王根兒都被弄懵了,那可是幫主前來啊,身為親信不該去碼頭迎接嗎?不過想想自家先生的脾氣,他也就釋然了,大才子嘛,端著點似乎也沒啥問題,幫主不怪罪就行了。


    於是等伏波見到田昱,已經是半個時辰後的事情了。


    “丹輝近來氣色好多了啊。”一看到田昱,伏波就笑著道。


    比起之前形銷骨立的模樣,好吃好住調養了這麽長時間,田昱總算長了點肉,雖然仍板著張臭臉,好歹氣色強了不少,該誇還是要誇的。


    田昱則深深看了伏波一眼,這才道:“幫主此次大勝,不知有多少財貨需要入庫?”


    這話聽得跟在後麵的何靈一怔,哪有如此語氣跟幫主說話的?


    伏波卻渾不在意,笑道:“賞的錢你都知道了,香木、藥材要托陸公子專賣,抽成三分,胡椒則給了青鳳幫,八兩一斤,賣二十五石,咱們留五石零賣就行。等到貨都銷出了,錢才能入庫,至於那些金銀珠寶,我打算請幾個能工巧匠,到時候偽作西洋物件來賣。”


    田昱聽的眉頭緊皺,這還真是大手筆啊。胡椒在番禺的市價為十二兩上下,八兩賣出,讓利可是個極大一筆。而船上貨物,按照清單來算也值幾萬兩,給陸儉三成,同樣不是個小數目了。然而這樣處理,他又說不出錯來,畢竟兩邊都是他們的盟友,發了一筆橫財,不鞏固一下交情怎麽行?


    因而田昱的重點落在了最後:“偽作西洋物件雖說可行,但是東寧並無能工巧匠,恐怕力有不逮。”


    “若是單純的珠寶,肯定沒法賣出去,但是做成玳瑁鏡,手鏡之類的呢?”伏波反問。


    其實不止是各種鏡子,她還想嚐試弄些鍾表出來。座鍾的構造比懷表要簡單,可以裝飾的珠寶也更多,而且在番禺逛了這麽久,她還沒瞧見座鍾呢,連懷表的極為罕有,真搞出來利潤就不用說了。身為大海商,再來個“出口轉內銷”,簡直是坐著數錢的買賣。


    “你想盤琉璃作坊就是為這個?”田昱不由問道,他也是早就好奇了,建個水泥作坊還能理解,對琉璃這麽上心就有點莫名其妙了,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


    伏波卻搖了搖頭:“我想做的是能望遠的鏡子,單片的玳瑁鏡能放大文字,若是雙片疊加,肯定也能看的更遠。有了這種望遠鏡,海上偵查就方便多了。”


    這還真出乎了田昱的意料,然而仔細想想,似乎也不是異想天開,他立刻道:“東寧附近沒有適合的琉璃作坊,要做此物,絕不能假手於人。”


    真如伏波所言,作出的東西就是標準的軍械了,哪能把方子落在別人手裏?


    伏波道:“放心,咱們自己建一家作坊。人已經讓陸儉去找了,他門路廣,應當不成問題。還有釀酒的師傅,最近也會送過來,咱們的酒坊要建起來了,盡快弄出蒸餾的酒精,有人受傷也好救治。”


    對於伏波說的酒精一事,田昱也是放在心上的,烈酒能去膿腫他也知道,但是蒸餾卻是聞所未聞。不過就算製不出酒精,酒坊也是能來錢的,特別是赤旗幫還經營糧道,更是方便至極。


    微微頷首,田昱道:“地方好說,修在大營旁就好。”


    如此一來,就有三個作坊要動工了,錢當然還是不夠的,得等貨款回來才能開工。


    伏波笑道:“如此一來,丹輝你手頭的事情就多了。正巧我給你找了幾個幫手,這次一並帶了過來。何靈,來,見過田先生。”


    何靈立刻上前一步,剛要行禮,田昱就黑著臉道:“我不要丫鬟伺候!”


    聽這人大放厥詞了許久,突然被懟了一臉,何靈再也按捺不住,反唇相譏:“我可是公子的貼身婢女,誰要伺候你!”


    田昱被她弄的一愣,等等,這是伏波的婢女?那送來是要做什麽?


    看著剛見麵就跟鬥雞似的兩人,伏波忍不住笑出聲來:“丹輝誤會了,這次阿靈帶了幾個女子過來,是要入銀行的。她們都學了數算,再派人教一教,記個賬應當不成問題。現在銀行人少還不顯什麽,等到人多起來,咱們的賬房可不夠用了。”


    田昱聽得臉色越來越難看,忍不住道:“幫主可是在消遣我?女子怎能……”


    他的話說道一半,突然卡在了嗓子眼,險些沒發出怪音。


    伏波故意反問:“女子怎麽了?”


    若是麵對別人,田昱自然能說出一大串女子不能如何如何的論調,但是他如今麵對的就是個奇女子,這樣的話說出來不過是自取其辱。憋了良久,田昱才道:“商行從未有如此規矩,賬房幹係太大,豈能胡亂用人!”


    這次,伏波收起了臉上的調笑,正色道:“正是因為幹係太大,才要用這些女子。她們都是我一手救出,一手教導的,能依附的也隻有我。兼之阿靈是我心腹,旁人更是要小心對待,不敢欺辱。如此聰明謹慎,忠心不二的,不正是最好的人選嗎?”


    “尋常女子不善數算……”田昱猶自道。


    伏波瞥了他一眼:“敢問丹輝,你家中主持中饋的是誰?你所有親朋故交家中呢?”


    田昱一下就閉上了嘴,他當然知道,真正主持中饋的都是家中的主母。哪怕是他那不識字的娘親,也能把家裏打理的井井有條,不論俸祿有多繁雜,需要的用度都能安排的一清二楚。


    而尋常大族,主持中饋不比管理大商鋪要簡單,既然那些女子能做的,這些女子應當也可以。


    沉默良久,田昱還是搖頭:“賬房不行。”


    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銀行乃是伏波一手創建的,之前根本沒有成例,她想隨意改動,別人也說不出話來。但是做賬房實在是不成體統,也容易生出事端。伏波不放心,要派心腹前來監管,最好還是另外安排一個差使。


    麵對這最後的倔強,伏波突然一笑:“那就新設一個‘會計’的職司吧,以後皆有赤旗幫出來的女子擔任。先把識字、珠算的課業安排上,若是半年內依舊沒法勝任,再裁掉就好。”


    半年又能學多少東西?田昱這才略略放下了心,冷冷哼了一聲。


    何靈見他這模樣,額角的青筋都跳了跳,隨後就聽伏波道:“阿靈,這段時間你就好好跟著田先生,有什麽事隻管請教便好。”


    何靈還沒開口,田昱先不幹了:“我事務繁忙,哪有時間管這小丫頭!”


    何靈立刻變了臉色:“田先生不必擔憂,我平日也幫著幫主處理雜務,不會攪擾你辦事。”


    田昱瞪她,何靈也瞪了回去,看到這兩人又杠上了,伏波失笑搖頭。田昱性情乖僻,嘴巴又毒,換個尋常女子來了,說不定要被整到崩潰,偏偏何靈這小丫頭生性好強,又是自己一手教出來的,根本不吃這一套。恐怕也唯有她在,才能讓其他女子在銀行這個係統裏立足了。


    沒有勸架的意思,伏波繼續道:“既然女子都要學識字,算數了,也該請些先生開設學堂,教教幫中那些頭目,讓孩童進學。將來赤旗幫擴張,才有可用之人。”


    田昱立刻收回了瞪人的視線,點頭應道:“你能如此想是最好不過,我之前也派人找尋,應當能弄來幾個落地的秀才。”


    “還有說書的,唱曲兒的也找些來,編些通俗易懂的故事,讓幫中兄弟們知道什麽是禮義廉恥。”伏波又道。


    說是“禮義廉恥”,實際卻是灌輸自己想法的手段。思想建設是什麽時候都少不了的,文工團能搞起來,作用也是驚人的。


    田昱立刻猜到了對方的意思,甭管要不要造反,這些人必須懂得忠義,聽從號令。古往今來也有不少這樣的段子,倒是可以安排起來。


    一想到這兒,被硬塞了一群累贅的心思也就淡了,田昱微微揚起了下巴,頷首應答。瞧見他這副模樣,何靈在心底哼了一聲,難怪醫院裏的護士都不喜歡這家夥,果真是人憎狗厭。不過公子交代下來的事情,她一定要辦好了才行,任誰來也攔不住她!


    第一百二十七章


    “幫主你來得正好,鹽田改建已經有些眉目了!”見到伏波前來,趙普喜出望外,開口便道。


    伏波這次前來東門,也是為了視察鹽田,聽到這話不由道:“燒製的水泥可以用了?”


    她還以為水泥要再磨合些時間,才能用在鹽池上呢,而且說實話,她也不清楚這些水泥的耐腐性如何,鹽鹵連鐵器都能腐蝕,若是水泥不耐用可就有些糟糕了。


    誰料趙普連連搖頭:“那水泥瞧著稀奇,但是砌池花費的人力物力皆是驚人,一時半會兒怕是沒法弄起來。不過我想了想,這曬鹽的法子最重要的還是製鹵,不論是用板曬還是用砌池,終歸都要用製好的鹵水來曬,那關鍵不還是怎麽製鹵?”


    這話在邏輯上並沒有錯,伏波頷首:“那你打算如何製鹵呢?沒有防滲水的材料,引來的海水不都滲進地裏了?”


    趙普一拍大腿:“我就知幫主你是想岔了。製鹵哪有直接用海水的,當然是弄出鹽泥,從泥中取鹵啊!咱們煮海的時候,有時也會直接挖海邊泥沙取鹵,就是泥沙多了些,會影響出鹽。按照這道理,平日隻要弄出足夠濃的鹽泥,再想個法子把泥沙過濾掉,不就是濃鹵了?而且幫主你也說了,要把鹽田修成田壟,到時候挖沙製鹵,豈不跟種田一樣?”


    這還是真是一個別出心裁的思路,然而伏波不得不承認,此法可行。畢竟水泥是現代才有的,在古代想要曬鹽,肯定要有別的法子,這就不隻是替代材料的問題,更可能是工藝上有所差別。若是暫時沒法修現代化的鹽田,用古法過渡一下也不是不行。


    想了想,伏波道:“若是改用這法子,隻需要最後修個水泥曬鹽池就行了?”


    趙普趕忙道:“也未必需要要水泥那麽金貴的東西,既然是防水的,碎瓦片,碎缸片應該都行。”


    這還真是省錢了,伏波笑了起來:“你這法子不錯,可以先試起來,還要注意如何防雨水風災,曬鹽是看天吃飯的,可不能馬虎。”


    聽到這話,趙普鬆了口氣,他最怕的還是這位少年幫主心高氣傲,不聽人勸,沒想到這麽幹脆就采納了他的意見,如此一來,也就不用等水泥燒製了,現在就能幹起來。都是海鹽,不論是煮是曬,來來回回都是鹵水這檔子事兒,多試幾次,肯定能成的!


    一想到鹽田改製後增加的產量,趙普就興奮的滿臉放光,這賺錢的事兒,誰又會嫌麻煩呢?


    ※


    “鹽池不用水泥了?”乍然聽到這消息,林瓦匠的下巴差點掉了,“不是,幫主,咱們都忙了這麽長時間,怎麽說不用就不用了?”


    他之前可是絞盡腦汁思索“水泥”的做法,這才從眾人裏脫穎而出,成為水泥作坊的大匠。正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番,突然說不用他的東西,這不是開玩笑嗎?!


    伏波卻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如今水泥初見成效,但是能不能耐住海水浸泡還未可知,冒然上馬容易造成損失。換做用瓦片,陶缸之類的材料鋪底,價格便宜效果也不錯,倒是不用硬上水泥了。”


    林瓦匠張了張嘴,憋出一句:“那這作坊呢?”


    剛剛平整了地麵,建起了窯爐,連磨粉的水碓都準備修建了,如此大的動靜,難不成就白費了?


    明白他擔心的是什麽,伏波失笑:“水泥當然還是要用的,但是不必急於修鹽池了,等磚窯也修起來,才是這個作坊發揮作用的時候。”


    一聽這個,林瓦匠就來了精神:“幫主,不是我說啊,你讓燒的那個紅磚蓋房可不穩妥,太脆了,真不如青磚體麵。”


    伏波如今也知道了,古代不是不會燒紅磚,而是紅磚的密度和耐久性遠遠不如青磚,而且顏色也難以燒均勻了,沒有青磚蓋房好看,這才被人淘汰。但是別人用不上,她卻可以啊。


    “青磚和紅磚相比,價格貴了何止一倍。單獨用紅磚蓋房,看起來是不太美觀,但若是用水泥來勾縫,最後塗抹牆麵呢?”伏波反問。


    林瓦匠是真正的手藝人,一聽就怔住了,半晌才道:“似乎,似乎不差……”


    “何止是不差,用水泥塗抹牆麵後,不但能防水,也比一般的磚房更為牢固。在牆上打一層膩子,還能刷成粉白,而它的造價,必然比一般的青磚房便宜許多。”伏波直接道。


    還能刷成白牆?這何止是不差,比尋常大戶人家的房子都要強了啊!林瓦匠已經聽得兩眼圓瞪,瞠目結舌。他原以為弄這水泥是為了鹽池,誰料還有一招藏在這兒!這要是真建出了紅磚房,不知有多少人家求上門來。東寧夏日這麽多雨,又有風災,磚頭造的房子肯定比土坯房要靠得住啊,這得是多大一筆買賣!


    一想到這裏,林瓦匠激動的臉都紅了:“幫主放心,這水泥的方子我一定死死看住了,絕不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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