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小丫頭兩眼放光的表情,伏波笑著叮囑了句:“不過平日裏我還是男裝打扮,可不能在外人麵前叫我姐姐。對了,我姓伏名波,你姓什麽?可還有家人?”


    大丫神色一黯:“我姓何,前些日娘生了小弟,我爹就把我賣了。”


    她說的平淡,但是話裏的分量一點也不輕。就算養不活要賣女兒,也少有直接賣進窯子裏的,那當爹的是何其狠心。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就要被人毒打,被人欺淩,又有幾個能撐的過來?她卻還能拚上性命,隻為一條活路。


    伏波輕歎一聲,摸了摸她的發頂:“以後就跟著我吧。大丫也不是個正經名字,不如換個……”想了想,她問道,“叫何靈怎麽樣?靈就是靈巧的意思,你是個聰明膽大的女孩兒,襯這個名字。”


    大丫怔在了當場,淚“唰”的一下就出來了。名字這種東西,也是她們配叫的嗎?就算是品芳閣,也隻有花魁頭牌有名有姓,其他都不過是個賣笑的花名罷了。而且她還說了,那個“靈”是“靈巧”的意思,她還誇她聰明膽大。從沒人誇過她,爹娘罵她是賠錢貨,老鴇罵她是不知好歹的小賤人,就連桃兒都要罵一句喪門星。可是偏偏,這個隻認識她一天的人,會誇她,還給她起了個意頭極好的名字!


    淚流的停都停不下來,大丫——不,該叫她何靈了,捂著臉往後閃躲,她哭的太醜了,而且還流了鼻涕,不能汙了那件新衣……


    一方手帕遞了過來,伏波蹲下身,對那哭的泣不成聲的小丫頭道:“乖,別哭了,我還指著你給我梳妝呢。”


    話雖有些調侃,但那雙眼中的滿是讓人安心的笑意。何靈哽咽了一下,淚流地更凶了,卻也抓住了手帕,用力擦起了臉:“要,要怎樣的妝容?”


    伏波偏頭想了想:“化個妖豔些的如何?”


    何靈:“……啊?”


    ※


    花了些時間,張縣丞才反應過來,萬銓隻是昏了過去,而非喪命。又費了不少力氣,他才讓人把這家夥弄醒。


    換了房間,換了衣裳,再也見不到滿屋的血和讓那人膽寒的威脅,張縣丞才緩過了口氣,開始怒斥這便宜妹婿:“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好好的吃酒,怎麽還有人摸上門來行刺!那狗頭都擺在你枕邊了,你還不知嗎?就不怕人家取了你的狗頭!”


    萬銓此刻麵色蠟黃,還有些打擺子,顫巍巍道:“我,我也不知啊。這不好好的嘛,連隔壁護衛都沒聽到動靜,誰知道是什麽人幹的!舅兄,舅兄啊,這明擺著是衝咱們來的,你可要好好派人查查啊!”


    張縣丞簡直想啐他一臉。什麽叫衝咱們來的?明明是衝你來的!然而“雞犬不留”和那滿地的鮮血實在讓人膽寒,張縣丞還是把品芳閣的老鴇給叫了過來。


    已經知道了雅間裏的慘狀,老鴇也嚇得魂不守舍,趕忙道:“大人明鑒啊!咱們這小樓都是靠姑娘吃飯的,哪會弄這些東西!昨兒也有護院看著,也沒聽見動靜啊!大人,大人,這真不是樓裏鬧出來的,說不定是什麽江洋大盜……啊……”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麵色驟變。


    瞧著這賊婆娘的模樣,張縣丞一拍桌案:“你可是想起什麽了?快快招來!”


    那老鴇哆嗦了一下,才抖著道:“昨兒,昨兒是來了一夥大豪,奴瞅著像是海上來的……”


    張縣丞和萬銓麵上齊齊變色,大豪?難不成是海盜?!縣裏又見到海盜了?這,這些人怎會找上他們?


    “啊!那李家,李家不就是跑船的……”還是張縣丞反應更快,拍案而起,指著萬銓罵道,“是不是你小子惹的禍?怪不得啊,怪不得人家說什麽‘兄弟’,可不就是你搞的鬼!你都不先查查嗎,就敢胡來!”


    萬銓也慌了神:“舅兄,我是真沒聽說啊!那就是一夥漁民,哪是什麽海賊?再說了,若真是賊人,縣,縣裏也該派人去剿啊!總不能任他們囂張跋扈,連縣官也敢威脅吧?”


    “你懂個屁!”張縣丞隻恨不能一巴掌抽上那肥臉,現在鎮海大將軍都被殺了,誰還敢提剿匪?沒看海邊又嘩嘩的鬧匪患,被攻打的村子都有好幾個了。縣令如今都隻想著怎麽撈錢離任,誰還管這些啊!


    見張縣丞一副滑不溜手,想要置身事外的模樣,萬銓急了:“舅兄!李家那事也少不了你關照啊,若是咱們怕了,還不知有多少後患呢。這是不瞧見了他們的人嗎?趕緊問個清楚,使人鎖拿啊!這才一晚上,說不定能抓到呢!”


    “能抓一個,能抓一窩嗎?”張縣丞一屁股坐在了凳上,直喘粗氣,“人家都說了,‘害我兄弟者’,那是隻說李家嗎?你有幾條命夠人家夜半上門的?”


    萬銓隻覺渾身冰冷,像是又瞧見了那斷頸的狗頭。可是不拚一拚,難道等死嗎?眼中泛起了血絲,萬銓提高了音量:“不管怎麽說,總得查一查啊!還有那李家,不是還沒死人嗎?說不定還有轉圜的機會……”


    這話倒是讓張縣丞精神一振,是啊,這還沒死人呢!要不人家怎麽隻殺雞殺狗,沒有傷人?留這一線,恐怕也是能談一談的。


    想到這裏,張縣丞立刻厲聲道:“昨日那夥人形貌如何?是誰伺候的?什麽時候走的?都給我一一說來!”


    老鴇聽到這話,隻覺肝兒都顫了。這是不打算報官嗎?強人可都摸上門了,官府不管,誰來護著他們?然而縣丞都發話了,老鴇也不敢得罪,又慌忙叫人,結果昨晚伺候的桃兒就被拖了上來。


    被抽了兩巴掌,頭發都散了,桃兒哭著喊道:“大老爺,我真的不知他們是歹人啊!而且彈了會曲兒,他們就讓我下去了!”


    “那夥人來了幾個,都說了些什麽?可有人出入房間,什麽時候走的?”張縣丞連聲問道。


    桃兒臉色頓時大變,支支吾吾道:“開始隻來了三個人,後來又加了一個。奴,奴沒聽到他們談話,也不知是什麽時候走的……”


    一聽這話,老鴇就怒了,衝上去給了她一個耳光:“你不知他們什麽時候走的?難不成是逃了差事?”


    來了客人都要從頭伺候到尾,哪有不知人是什麽時候走的?也是昨夜熬的太晚,她送客後直接就睡下了,也沒問這小蹄子。


    被抽的一個趔趄,桃兒捂住臉嚎道:“娘,女兒昨晚鬧了肚子,也是沒法子才讓身邊的丫頭伺候著,說不定那丫頭知道……”


    老鴇隻想把這賤人毒打一頓,然而此刻張縣丞盯著,她又不好發作,隻得又讓人去找那小丫頭。這下可好,傳回的消息居然是找不到人了。


    張縣丞臉一下就黑了:“怎麽會找不到人?!那丫頭是什麽來曆?”


    老鴇此刻腿也軟了,哆嗦著道:“就是個賣來的小丫頭,剛調教好了,還沒見過客。不會,不會是被人殺了吧……”


    一夜過去,竟然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簡直比就地殺了還讓人膽寒。昨兒可是她親自送人出門的啊,若是一個不好,說不定連她的命都不在了。


    賣來的?還是個新人?這到底是窯子裏出了內鬼,還是那小丫頭撞破了什麽,被人神不知鬼不覺的處理掉了?


    “讓護院好好搜搜,看看能不能尋到屍首。還有那雅閣也仔細查查,看人是怎麽進來的。”張縣丞皺著眉頭吩咐道。


    萬銓趕忙道:“這些護院又能看出什麽,要不從衙門裏調個老捕快來瞧瞧?”


    牽扯到命案,還是捕快更有經驗嘛,說不定能瞧出什麽呢!


    張縣丞卻恨得牙都癢了,用力一拍桌案:“叫個屁!還不嫌亂嗎?再鬧出大動靜,看你怎麽收場!”


    萬銓一縮脖子,也不敢多話了。張縣丞定了定神:“趕緊查清楚了,我再回縣衙盤問下李家人,說不定也能套出些話來。”


    人肯定是不能再得罪了,但是就這麽被嚇住了,也有些不妥。他還得再好好籌謀一番,把這爛攤子解決了才行。


    第二十七章


    羊師爺起了個大早,吃罷早飯,晃晃悠悠去了書房。今日老爺並不升堂,他卻不能得閑,要操心的事情著實不少。


    今夏縣裏遭了風災,各地收成都不好,加之朝中出了變故,官兵都被調了回去,許久沒出現的海賊又冒了出來。這下他那東翁就坐不住了,火急火燎想要疏通關節,離開這窮山惡水的鬼地方。偏偏此縣地貧,又打了好幾年仗,底子都被掏空了,連攤派下來的賦稅都收不齊,哪來的油水可撈?


    也是他聰明,想出了個繳鹽稅的法子。東寧縣緊挨著鹽場,私鹽簡直滿地都是,這得少賣多少官鹽,少收多少賦稅?現在讓那些打魚的交些鹽稅,也不為過嘛。反正他們是靠海吃飯的,風災也影響不了,肯定還是能榨出些油水。


    不過設想是好,操持起來卻讓人頭痛。他這個做師爺的也少不得要勞神案牘,還得盯著那些小吏,別讓他們太貪,短了東翁的進項。


    坐在書房裏,剛剛沏上濃茶,就有小廝進來通稟,說有人想要求見大令。


    羊師爺一下就皺起眉:“哪來得不開眼的東西,不曉得大人今日閉衙嗎?”


    這混賬東西別是收了人家的門子錢,來給他找麻煩的吧?


    那小廝陪笑道:“若是尋常人,自不敢打攪師爺。但是今日來的是個女子,總要來通稟一聲。”


    “嗯?”羊師爺詫異的挑了挑眉,“那女子是何來曆?”


    “說是不便讓旁人知曉,沒告知小人,但是長相、身段著實不差。”小廝趕緊又補了句。


    能讓這滑頭說出“不差”,恐怕是真的有些本錢,這就讓人好奇了。羊師爺捋了捋山羊胡,嗬嗬一笑:“先帶進來瞧瞧吧。”


    這麽多煩心事,也得找些樂子散散心嘛。


    不多時,小廝就領著人走進了後堂。那果真是個身材窈窕,頭戴帷帽的女子,哪怕薄紗遮麵,也能瞧出樣貌不差。她身後還跟著個男子,一身奴仆打扮,手上捧著個木箱,估計是裝著禮物。


    見此情狀,羊師爺笑著道:“竟派個女子前來,你家主人也是好心思啊。不知娘子是何來曆?”


    這話頗有些失禮,也不乏探究之意。就見那女子隨手摘去帷帽,唇角一挑:“赤旗幫主人命妾前來拜見府尊,還望先生引見。”


    那輕紗一撤,露出的是比預想中還要豔麗的麵孔,柳眉纖長,鳳目輕挑,一張菱唇點絳,似笑非笑,饒是羊師爺這種去慣了青樓的,都難免有一瞬失神。然而下一刻,他猛地反應了過來,從座上彈起:“赤,赤旗幫?你家主人莫不是,莫不是海上來的?!”


    就見那女子螓首微點:“是有些買賣,不足掛齒。”


    羊師爺隻覺腿肚子都轉筋了,現在能在海上做買賣的,還能是什麽人?九成九是海盜啊!而且他們還敢稱“赤旗幫”,估計勢力也是不小,難不成是新冒出的匪幫?可為何會派人,還是派個女子前來拜見縣令?


    然而不論心中如何想,此刻那張嬌豔麵容已經成了催命的符咒,羊師爺低頭縮肩,不敢再看,結結巴巴道:“還,還請娘子稍待,我這就去請縣尊!”


    說罷,他一溜煙跑走了,隻留下兩人待在堂中。那女子也不介懷,自顧自作坐了下來,倒是身後男子繃緊了肩背,略略有些緊張。


    孫二郎沒法不緊張,這裏可是縣衙,隻要縣官一聲令下,能輕而易舉調來十數個衙役,把他們團團圍住。然而坐在前麵的伏波卻渾不在意,似乎她真是個不通世事,連一縣之主也不放在心上的小婦人一般。可她不是個後宅婦,而是個能提刀殺人,掌控船幫的豪傑,又怎會不知來此間的險處?


    偏偏,她不在乎。不是盲目自大,也不是一腔血勇,而是能夠重改謀劃,以女子之身赴險的膽氣和從容。就如她現在的神情一般,氣定神閑,不慌不亂。


    孫二郎不知他們的計策能不能成功,可是此時此刻,他強令自己鎮靜下來。這種時候可不容出錯,得聽令行事。


    此刻,曹縣令才剛剛從床上爬起來。小妾的肚皮美則美矣,卻也有些傷身,讓他大早上就喝起了滋補的湯水。這還沒喝完呢,就見羊師爺一溜煙的跑了進來。


    “東翁,不好了啊!有人找上門了!”


    聽到那語無倫次的話,曹縣令皺了皺眉:“師爺慢些說,什麽不好了?又是誰找上門了?”


    “是個女子!據說是赤旗幫主人派來的,說要見東翁你啊!”羊師爺額上汗都下來了,才終於把舌頭捋順了。


    “噗!”曹縣令嘴裏的湯水都噴了出來,邊咳邊道:“誰?赤旗幫又是什麽東西?!”


    “是海上來的!”羊師爺答得言簡意賅。


    曹縣令臉都白了:“那你來找我幹什麽?趕緊去找縣尉啊!讓他帶人來抓……”


    羊師爺一把抓住了恩主的手臂:“大人不可啊,人家登門拜訪,你卻把人家的愛妾給抓了,還不惹出大亂?再說了,抓一個女子有什麽用處!”


    被人抓住這麽一晃,才把魂兒晃回了軀殼,曹縣令哆嗦著道:“那,那怎麽辦?”


    “當然要東翁你親自去見見來客,聽她想要做些什麽!”羊師爺此刻也緩過勁了,趕緊支招。


    曹縣令大搖其頭:“不行,不行,這太行險了!我也是一縣之尊,豈能立於危牆?”


    羊師爺趕緊道:“他們就來了兩個人,一個女子一個奴仆,又能翻出什麽浪來?東翁要是不放心,自然也可以帶些心腹過去嘛!”


    聽到這話,曹縣令才定了定神:“真的隻有兩個?”


    “真的隻有兩個!”羊師爺說完,還怕他臨陣退縮,趕緊又補了句,“我瞧著他們還帶了禮,應當是有事相求啊!”


    海上大豪跟他這個七品小官有什麽好求的?然而念頭一轉,曹縣令又覺不對,跟海盜勾結的官吏還少嗎?別說是縣官,就是那些領兵都尉、千總,跟賊人們暗通款曲的也不少啊!他就是倒黴碰上了邱晟帶兵剿匪,這才沒占到一點便宜,淨被折騰了。說不定這位新出現的大豪,有跟他攀交情的打算呢?


    心頭頓時又生出了火熱,曹縣令咳了一聲:“那,那就過去瞧瞧?對了,不能帶衙役,要帶家丁才行!”


    羊師爺這才大喘了一口粗氣,他這東翁也沒蠢到家,知道事情得遮掩著來。不過在他看來,會派女子前來,多半也還是有意結好的,見見也沒毛病。


    下定決心,曹縣令趕緊梳洗更衣,又尋了四個膀大腰圓的親信家丁,這才趕往客廳。然而一進屋,曹縣令就呆立當場。這海盜派來的女子,竟有如此容貌?一個“到枕鬆”的風流髻,哪怕連簪釵皆無,亦有股天然媚態,配上那眉眼身段,簡直讓人骨酥。這麽要緊的事情,羊師爺竟然都沒跟他提上一句!


    瞧見一大群人進門,女子施施然起身,行了個禮:“妾見過府尊。”


    那不是女子的萬福,而是男子的拱手禮。偏偏她妝容嬌豔,這麽坦坦蕩蕩一禮,竟生些颯爽不羈的味道。曹縣令都呆住了,還是羊師爺見事不秒,趕緊搶著道:“此乃本縣縣尊曹大人,爾等免禮吧。”


    曹縣令這才反應過來,急忙道:“夫人快快請坐。不知夫人如何稱呼?”


    伏波微微一笑:“賤妾之名不足掛齒,吾家主人姓伏,降龍伏虎的伏。”


    曹縣令“咕咚”咽了口唾沫,頓時把旖旎心思拋在了腦後。這可是匪幫頭領的女人,哪是好沾的?


    好歹回過了神,曹縣令幹咳了一聲道:“不知夫人登門,有何貴幹?”


    他也瞧見那個捧著木箱的仆從了,看來還真有可能是有事相求啊。甭管這“赤旗幫”是何來曆,隻要不是找他的麻煩就行。


    誰料正想著,對麵女子突然變了臉色:“吾家主人想來問問縣尊,為何要鎖拿我赤旗幫幫眾?”


    “嘎!”曹縣令喉中發出一聲怪音,慌亂的看向羊師爺。這是怎麽回事?他什麽時候捉拿過赤旗幫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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