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旗號打出,三艘船上的人都緊張了起來,個個拿起兵器,守在舷牆前。眼看那條海盜船湊近,卻始終沒有進入攻擊範圍,如此跟了半日,也不知是瞧出他們戒備森嚴,還是嫌三艘船不好打,那群海盜才終於掉頭走了。這下,所有人都鬆了口氣。下來有驚無險了,比正常航程多花了四天,他們才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三艘船順利在碼頭落錨,這裏並非合浦大港,而是個私港。可能是受到海賊影響,如今港口凋敝,都看不到幾條船了。


    瞧見這冷冷清清的碼頭,李牛立刻喜上眉梢:“船少了,咱們的貨就好賣了!”


    他船上的可都是番禺進來的俏貨,不但有布匹還有生絲,可是村裏攢出來的老本,現在沒了對手,應當能賣上價了吧?


    孫二郎沒有吭氣,麵上也露出了些喜色,跑海向來是賺錢的買賣,越是路險,自然也就賺的越多。


    三家都盼著出貨,也沒功夫閑聊,各自尋相熟的客商去了。林猛船上的貨物倒是簡單,隨便找一家魚檔賣了就行。因為最近鬧海盜,海貨的價錢還略有小漲,加上都是從漁村裏收來的,成本更低,算下來竟然賺了八成的利。


    “恩公,這趟咱們沒白跑啊!”輕輕鬆鬆賣完東西,林猛興奮的滿臉通紅,滿心歡喜。


    就算最好的年景,他們也賺不到這麽多的,這次遭難還能有個好收成,如何不讓人激動?隻可惜本錢還是少了些,加上商量好的伏波占六成,他們占四成的分潤,留給村中的仍舊不多。


    伏波倒是不覺得有什麽奇怪,如果走私都賺不來百分百的利潤,還冒個什麽險啊?想了想,她道:“既然來了,就不能空船回去,想好回程稍些什麽了嗎?”


    這話倒讓林猛有些為難:“往年本錢多些,能買生漆或者幹鮮果子,偶爾還能弄來香料。可是今年錢太少了,又沒了人脈,真不知選什麽好……”


    貨物的買賣都是由船長負責,然而前任船長死的突然,沒能交接傳承,林猛這個新船長難免無所適從。


    “先去街上逛逛吧。”想了想,伏波拍板道。


    既然是私港,自然少不了交易的店鋪。不過這裏的鋪子不同於別處,大多是倉庫改建的,店家也不叫賣攬客,有些貨品幹脆被一兩家壟斷,卻沒人在乎這種欺行霸市的舉動。大店背後都有船隊、豪商乃至海盜撐腰,小店則左右逢源,滑不溜手,能在私港存活的店鋪,哪個沒些本事?想要選出合適的貨品,還真需要些眼力和經驗。


    因為本錢有限,經營香料、象牙、寶石的大店他們連門都沒進,而檀木、鮮果則因沒有銷售的渠道,也不做考慮。剩下的都是些土產、生漆、礦物之類的小店,林猛就領著伏波一家一家的看了過去。


    合浦畢竟是南北通衢的要道,就算是私港,貨物也多的讓人眼暈。常年跑海的林猛都瞧花了眼,不止一次覺得店裏的東西不差,肯定能賺來錢,然而身邊人卻隻看不說,一副沒有瞧上的模樣。就這樣逛了半天,林猛都有些心虛了,勸道:“恩公,咱們過兩天就要返程了,不如先選一樣,能賺就行……”


    他的話還沒說完,伏波突然問道:“你們縣裏的糧價現在是多少?”


    被問的一愣,林猛趕忙道:“今年遭了災,縣裏米價一石就要九錢銀,還未必能買到……啊,恩公莫非是想買糧?”


    見他反應了過來,伏波微微頷首:“這邊的米隻要五錢三一石,不到二百兩就能買到三百石糧了,價錢和利潤都不差。”


    聽到這話,林猛大搖其頭:“恩公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這邊的米價雖然便宜,但是番禺的也不貴啊。糧運過去,頂天能賣到七錢左右。可是這玩意壓艙,一船也帶不了多少,加上損耗根本不賺的。”


    同樣是大港,番禺也有不少糧船,米價自然不可能高到哪裏。千辛萬苦運回去卻賣不上價,豈不要虧?


    “誰說要賣到番禺了?區區三百石,一個縣還賣不掉嗎?”伏波反問道。


    林猛睜大了雙眼:“難不成要自己賣?可是沒人會做買賣啊……”


    三百石當然不算多,但是自己賣卻太難。林家村都是漁民,哪有人會這個?


    “既然能收海貨,自然也能賣糧,甚至可以用糧換別人手裏的貨。如此一來一往,利潤就高了。”伏波解釋道。


    她雖然沒學過經濟,但是軍事政治還是清楚的。在古代,糧食一直是硬通貨,也是海貿的最大一宗,而合浦緊鄰的交趾國,自古以來就是產糧地,糧價有很大概率會一直保持低位。如果長期經營,裏麵的賺頭就大了。這可不隻是錢的問題,更是影響力的問題,隻要能掌握糧食的運輸和販售渠道,局麵自然大大不同。


    米糧不去番禺賣?林猛已經被伏波的主意驚呆了,然而仔細想象,未必不可啊!就算是漁村,也是要吃米的,用米換海貨怕是比用銀子買還簡單些。海貨若是收的多了,可以直接拉去番禺販賣,再換成棉布、雜貨運到合浦,這一來一回,賺的就更多了!


    一時間,林猛臉都漲紅了,激動道:“這法子好!咱們得找個大糧鋪……”


    伏波及時打斷:“店大欺客,不如尋個風評好的小鋪子。”


    這種私港的大糧商,哪個不是幾千幾萬石的運糧?說不定背後還有船隊。他們這三百石的買賣不但不會被看重,說不定還會引來打壓,當然還是中小型的鋪子更好。


    林猛連連點頭,立刻派人打聽。私港裏的消息還是頗為靈通的,不多時就讓他們打聽來了一個。是前兩年才在開店的,鋪麵不大,但是口碑不差,很多私船靠岸,都是在那邊補充糧食。


    有了目標,也還要麵談。一船糧也不是個小數目了,自然要林猛這個船長出麵。交代了些細節問題,伏波就跟在林猛前往那家“陸氏糧鋪”。一進大門,立刻有掌櫃出來招呼。


    聽說他們想要三百石的稻米,那掌櫃笑道:“客官可是來得巧了,小店剛到了一批交趾新稻,小老兒做主給抹個尾數,隻賣五錢一石。三百石的話,一百五十兩即可!”


    林猛大喜,這可比預料的還便宜些呢!他忍不住看向伏波,見對方點了點頭,才興衝衝道:“那什麽時候能交貨?”


    這是等著開船啊,掌櫃猜到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自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客官隨時可來店裏拉貨。”


    林猛想了想又問道:“不能送到碼頭嗎?”


    一船糧食,讓他們取貨其實是有些困難的,店家卻有人有車,若是肯送,自然更好。


    那掌櫃聞言打量了兩人一眼:“那就要今日交錢了。”


    這就是先交錢後提貨了,畢竟是第一次來到這家店,就算對方口碑不錯,林猛也有些遲疑,害怕一交錢就被人坑了。一百五十兩,對他們而言可不是個小數目啊。


    見他遲疑,伏波突然插嘴道:“交錢也不是不行,但要煩請掌櫃立個契書。”


    那掌櫃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才笑道:“小郎既然說了,鄙店自會立契。”


    買賣立個契書是天經地義的,然而私港不比別處,沒有官府保障,要契書何用?這裏的買賣往往是錢貨交易,隻憑口頭承諾。話雖如此,真要立契,商家也不會不給。能看懂契書的,都是會讀會寫的明白人,為了信譽,立個契又算得了什麽。


    既然確定了要交易,兩人被請去喝茶,等掌櫃在裏間寫契書。林猛可沒受過這樣的款待,頗有些不自在,伏波卻打量起這間店鋪。能立刻拿出三百石糧食,它應該沒有看起來這麽“小”,還專門點出了“交趾稻”,難道店主跟交趾國有些來往?隻是家新店,有門路又有口碑,肯定也沒有想象中那麽簡單。


    思緒稍稍有些發散,茶就喝的就更慢了,一杯還沒喝完,掌櫃突然挑簾走了出來,對二人笑道:“讓貴客久等了。鄙店東家正巧過來,聽聞有貴客登門,想見上一見,不知可否?”


    怎麽買個米還要見店主?林猛有些拿不定主意,轉頭看向伏波。心底雖有些驚訝,但是伏波並沒有遲疑,幹脆道:“煩勞掌櫃引見。”


    作者有話要說:  海上可沒有一戰成名的好事,還要慢慢打基礎啊=w=


    第十一章


    這糧鋪店麵不大,隻是兩步就繞到了後堂。當門簾挑開,坐在主位的男子抬起頭時,伏波腳下一頓,生出些恍惚。


    不論身姿容貌,還是衣著氣度,那人都跟這房間格格不入,清貴脫俗,不染銅臭,宛若一顆光華璀璨的明珠現於暗室,讓人眼前驟亮,心生震撼。


    伏波來到這個世界也有一個多月了,結識了不少人,也見過形形色色的古代風物,然而都沒有這人的存在感如此之強,讓她瞬間想起自己身處在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好在隻是一晃神,伏波就反應過來,邁步入屋。


    那人見客人來了,也起身笑道:“鄙人姓陸名儉,乃是這家鋪子的主人。聽聞有貴客登門,前來一晤。”


    他的語聲和緩,目光清澈,對待明顯漁家打扮的二人也無失禮之處。林猛何曾被人這麽鄭重其事的招呼,立刻慌了神,不知該說什麽。伏波上前一步,替他作答:“小子伏波,這是我家船長林猛,見過陸公子。”


    陸儉像是沒察覺這位林船長的失態,自自然然邀請兩人入座,等奉上茶湯後,他笑著開口:“兩位瞧著麵生,可是第一次前來海港?”


    林猛是第一次當船長,神態是瞞不過的,伏波自己更是女扮男裝,根本不像跑海人。被一語道破,伏波也不在意,幹脆道:“確實是初次前來。”


    陸儉微微頷首,又問道:“那敢問兩人回程可會前往番禺?”


    這問題就有些古怪了,伏波眉峰一挑:“公子有話不妨直說。”


    雖然沒有正麵回答,但是這話裏的意思已經清楚明白,陸儉不再拐彎抹角:“實不相瞞,鄙人有急事想通知友人,誰料賊匪橫行,斷了海路。若是兩位能幫著帶個口信過去,並捎來回信,在下願免除這三百石的糧錢。”


    那可是一百五十兩銀啊,捎個信就免了?林猛呼吸都急促了起來,隻恨不能立刻答應。伏波卻沉思片刻,問道:“這信可需要時限?”


    “去程不能超過半月,回信最好在兩月之內。”陸儉答道。


    難怪他寧願找陌生人帶信,而非選擇陸路,從合浦到番禺,兩月時間可不夠。一百五十兩是貴的離譜,但是往返兩地,需要經過海盜的聚居處,風險也不會小了。唯一的問題是,他為何會選他們?


    伏波直接問了出來:“來往這條航道的船隊不少,閣下為何要選我們?”


    陸儉微微一笑:“此事關緊,我信不過那些熟麵孔。兩位恰好到來,還買了一船的米,我才冒然問上一問。”


    這裏麵有什麽利益糾葛嗎?伏波反問:“你就不怕我們是騙子,拿了錢卻不去送信?”


    “若是想做米糧的買賣,合浦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劃算處。兩位若是不願在這裏做生意了,自然可以毀約。再者,這錢也不是一次付清的,須得先壓一百兩,等你們送信回來再交付。”陸儉答得幹脆。


    這番話一重是威脅,另一重則是利誘。可是偏偏,他話裏不存鋒芒,隻是有一說一,並不惹人厭煩。


    林猛已經徹底心動了,風季尚未過去,若是回程順利,他們的確還有時間再跑一趟。而且這次獲利頗豐,李牛和孫二郎估計也是願意再走一遭。如此一來,他們豈不能白賺一百五十兩?再加上利潤的話……


    想到這裏,林猛忍不住給伏波使起了顏色,伏波卻不理他,思索片刻才道:“米錢不必免除,隻要貴店能在糧價上打些折扣,這信我就幫著送了。”


    這話出乎了陸儉的意料,他那好看的長眉微微一揚:“就算給到六折,也要好幾次方能賺回一百五十兩吧?”


    這是大實話,不論按照哪裏的糧價,一船米都難以賺到這個數字。舍多取少,可不是聰明的辦法。


    伏波卻坦然道:“下次就未必隻買一船米了。”


    這話裏的含義可就耐人深思了。現在來私港的無不是船隊,隻買一船米,很有可能是幾家聯合,他隻能動用的一條船。如此情況下,他卻有自信下次不止買一船,那就是有把握說服同伴,以後專營米糧買賣了?


    陸儉自己就是開了糧鋪的,深知其中門道。沒些實力,是做不動糧食貿易的,更別提如今海上還有賊寇,這種算不上“暴利”的生意,風險更是大得驚人。可是這少年人竟然不要明晃晃的銀子,反而選了長久的生意?這膽量和見識,實在讓人驚歎。


    略一沉吟,陸儉就笑道:“那若是賢弟帶了幾艘船運米,鄙人豈不要折本?”


    “若陸公子隻送這一次信,自然不夠劃算。但若經常往來,多一個穩固的信使豈不更好?”伏波反問道。


    這就是性價比的問題了。這次他能冒然選自己送信,那下次呢?米價打折雖說有些損失,但能培養一個商業夥伴,可就劃算太多了。生意越大,兩人之間的關係也就越牢靠,更別提這可是走私貿易啊,除了運糧,難道就不能運點別的嗎?


    深深瞧了眼那年輕的過分,也俊俏的過分的少年郎,陸儉笑道:“伏賢弟如此膽魄,陸某倒是願交這個朋友。今後隻要是你的船,鄙店的米糧都按七折賣你,這價錢可比安氏的發船價還便宜了。”


    安氏是合浦最大的糧食商號,其船隊的發船價也是市麵上最低的。比安氏還低,其折扣可想而知。


    伏波頷首:“煩勞陸公子立契。”


    這可是正兒八經的合約了,隻要陸儉署名,這契書拿到陸家的店鋪都是管用的。先君子後小人,把契約放在信諾之上,這人倒是有些商人脾性。以陸儉的目光,又豈能看不出這兩人中是姓伏的小子掌事,有這等頭腦,掌控船隊應該也隻是時間問題。


    微微一笑,陸儉並不廢話,提筆寫了起來。不多時,一式兩份的契書寫成,擺在了伏波麵前。那筆字端方中透著瀟灑,就如其人,內容也十分利落,沒有任何模棱兩可的陷阱。讀完,伏波道:“我不會用軟筆,可否取一跟鵝毛?”


    他不會用毛筆,還是不想顯露筆體?陸儉神色不變,隻吩咐道:“把我的鵝羽筆取來。”


    那掌櫃立刻轉身出屋,不多時取了個匣子回來,打開一看,竟然是一支造型優雅,筆尖鑲金的鵝毛筆。恐怕是沿著海路,從西方哪國傳來的吧?


    伏波也不客氣,提筆沾了沾墨,利落的在兩份文書上寫下了自己名字,把其中一份遞還了回去。


    那字居然不差,有章有法,鋒芒畢露,就像專門練過的一樣。陸儉頓時打消了對方是在掩飾筆跡的念頭,有些好奇這少年的來曆了。見他寫完想要還筆,陸儉微微一笑:“這筆放在我身邊不過是個把玩的物件,還不如送給賢弟,物盡其用。”


    伏波不在乎用什麽筆來寫字,但是她在乎對方的結交之意,因而也未拒絕,道了謝便收下了。


    筆不算什麽稀奇東西,但是從西洋來的,比尋常湖筆還要貴不少,偏偏這少年收的坦蕩,並非覺得此物廉價,而是明白其價值,更明白自己的心思。如此心性,可就讓人讚歎了。


    陸儉麵上笑容更甚,又親自立了賣糧的契書,與對方簽過,約定明日由鋪子送貨到碼頭,書信和地址也會一並送去。


    兩邊談妥,錢貨兩清。伏波和林猛這才起身告辭。


    等人走出了房門,身邊管事忍不道:“主人,把信交給那兩個,會不會出紕漏?”


    畢竟是性命攸關的大事,這兩個少年人明顯是剛出海的,萬一背信,可是要惹出大問題的。


    “正因沒有幹係,才更穩妥。若他收了錢,我可能還要擔心一二,如今卻不必了。”陸儉淡淡道。這私港中眼線太多,然而再怎麽懷疑,也不會疑到一個進店買糧的新麵孔上。而一個在能提議立契書的人,必然也識字懂理,比漁夫、商販要信守承諾。隻是這人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聰明冷靜,不會被外物所惑,倒是個可交之人。


    “那若是他們的船被盯上了呢?”管事仍舊不放心,多問了一句。


    “從合浦出發的船,有不被盯上的嗎?”陸儉反問,“這時還敢冒險出海的,想來也有些依仗。若信真送不到,再作打算即可。”


    他需要的隻是盡快送出消息,連回持都不重要,之所以提出兩月回信,也不過是加一道保障罷了。想起那少年鋒銳的黑眸,陸儉隱隱覺得,他應該不像旁人想的那麽弱,說不定兩月之內就能再見。


    如今他手上能用的籌碼也不多了,若這少年真能衝破重圍,安全回來,還能多帶幾條運糧的船,他就要多花點心思了。大海上,不缺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的“豪傑”,但是肯守諾的著實不多。若是可能,他倒是希望這小子能為他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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